我眼尖,已经看到了楼梯,我径直往楼梯过去,刚踏上一层,就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好像就是刚才在那边拣菜中的一个人,他朝我使了个我看不懂的眼色,说:“你留步,我有话跟你说。”这个人看起来年纪好像很大了,但是两只眼睛却骨碌骨碌的很有神,很亮,让人觉得他又是很年轻的,他一脸的诚恳,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歹意,但我吸取了在前院的教训,问他:“你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吗?”他眼色又往四下一看,说:“你先别管我是谁,这里说话不方便。”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走到楼梯的另一面,避开那边剥毛豆的人,他又指了指楼梯下面的一间小屋,鬼鬼祟祟地说,“我们到那里去说话。”我伸头朝那个小屋看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是个杂物间,堆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我十分不解,也有点儿紧张,说:“干什么?”他很了解我的担心,让步说:“你不想进去,我们就不进去,在外面说,不过要轻声一点儿哦。”我很不想和他说话,但我又无法摆脱他对我的控制,这恐怕就是我在寻找弟弟的艰苦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吧,就像唐僧到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就算有孙悟空帮忙,他也得承受呀。
他又拉着我走开,先往左几步,再往右几步,最后才满意了现在的位置,站定下来,和我说话:“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怎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根本不认得他,他也不可能会认得我,我疑惑他怎么会有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呢。他又说:“刚才你一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连我都能看出来,你还能瞒过关科长?”我说:“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看你猜得对不对。”他立刻说:“我可不是猜的。”我说:“不是猜的,难道你有特异功能?”他淡定地说:“也可以算是特异功能吧,那是凭经验判断的,等于就是特异功能。”我嘲笑他说:“那你判断判断看,我是什么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嘴角往下一挂,笑了一下,一副“别以为瞒得过我”的意思。我才不相信他,他上前就来掏我的口袋,我猝不及防,让他掏到了我的手机,他拿了我的手机看来看去,脸色疑惑,不满地嘀咕说:“居然没有录音。”我听不懂,问他:“你拿我手机干什么?”他伸出手指“嘘”了一下,说:“请轻声说话——干你们这一行的,现在都靠这个,过去还用照相机,那个太显眼,让人一看就看出来了,现在都用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弄下来了。”我起先并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弄下来了,后来想了想,我知道了,他是在说拍照呢。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老土,什么也不懂似的,我虽然从乡下来,但是现在乡下也进步了,我赶紧表现自己说:“我知道,现在拍照都不用照相机了。”我这一说,他又疑惑了,说:“可是你的手机这么烂,相素这么低,能干什么呀,干你们这一行,竟然使用山寨手机拍照,少见。”越往下说,我越无法和他对话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认为我是个什么人,难道他认为我是个摄影师?
他倒好,手脚麻利,“嚓”地一下,就替我以救助站的院子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我一急说:“你干什么?”他“嘻”地一笑,说:“我帮你工作呗。”他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了看我自己在手机里的形象,但很快他又拿过去,看了看,说,“不像,不太像。”
可我不服,我觉得用我的手机拍下的我的照片挺像我的,我说:“怎么不像呢,你再看看,跟我的脸不是一模一样的嘛。”他终于再次把手机还给了我,说:“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不像你,我是说你不像个记者。”
我才知道,原来他怀疑我是个记者。但我还是不明白,记者就记者,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如果是记者采访,说一下身份、看一下记者证不就行了嘛,为什么还要这么神秘地猜测啦、判断啦,还拉家常迷惑我呢。我问他:“你们是不是不欢迎记者?”他立刻神情严肃地说:“没有的事,我们十分欢迎记者,我对你的怀疑,是因为你假装记者。”我真冤枉,我说:“我没有假装记者,是你自己自以为是。”他倒也不和我争,承认说:“就算是我自以为是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对不对,我虽然经验丰富,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我琢磨他的年龄和经验,问他说:“你是救助站的科长吗?”他笑着摇头说:“不是,你继续猜。”我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比科长水平要高一些,我又说:“你是负责人、是站长吗?”他高兴得笑了起来,我以为我猜对了,不料他说:“错,彻底错,我和你一样,是来接受救助的。”
我彻底不服。我疑问道:“你受救助?凭什么呢,你又不瘸不残,不聋不哑,除了自以为是,精神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听我这么说,不高兴了,反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精神不异常?”我算是服了他,头一回知道有人会强调自己是精神病,即便是我弟弟,病得那么重,他通常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至多就是扮个老鼠的样子来告诉我们他有病。看起来这个人比我弟弟病重得多了,我顿时紧张起来,想到我弟弟如果跟他们混在一起,病情有可能被诱发或被加重,我得赶紧去找关科长,救出我弟弟。
我撇下他就往楼上走,他在我背后说:“你自己不也来了吗?你不也有病吗?”我忍不住停了下来,严正地纠正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来找人的。”
他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诡秘地压低声音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我弟弟。”他一听,竟然双臂一展,上前就抱住了我。我说:“你抱我干什么?”他紧紧搂住我说:“哥,哥,就是我,我就是你弟弟!”我觉得实在太可笑,他竟然冒充我弟弟,他看上去比我爹还老,我挖苦他说:“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说:“难道你觉得我和你长得不像吗?一点儿也不像吗?你再仔细看看,总有一点儿像的地方吧。”我实在不知怎么对付他了,幸好有个女的过来了,看到他紧紧抱着我,上前拉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不剥毛豆了?”他脱口就说:“我家里来人了。”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哥。”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那女的笑了起来,说:“是不像,不仅长得不像,口音也不对呀。”我以为他会无言以对了,哪知他仍然对答如流说:“那是因为我离家时间太长了,一切都变了,长相,口音,什么什么都变了。”那女的做了个手势,我看不懂,但是他看懂了,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我剥毛豆去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渴望,可惜我并不认得他,更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渴望什么东西。他似乎还要再一次跟我证实,又问我:“你真的是来找弟弟的?”我说是。他再一次说,“哥,我真的就是你弟弟,你带我回家吧。”我以为他又要来抱我了,往后退了一步,做了防范,但是他却没有再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有点儿难过,我问那个女的:“他想回家?他家在哪里?”那女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子,说:“在这里。”
正说着,他又回来了,堆着笑脸对我说:“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明白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病的样子,如果你有病,你就分不清我是不是你弟弟,你会以为我真的是你弟弟,你就会带我回家,我就能回家了。”我奇怪说:“你这么想回家,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家呢。”他没有回答我,再次走了,一直站在我身边的那女的说:“他只知道有家乡,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我心里酸酸的,问她:“那他怎么才能回家呢?”那女的叹了一口气说:“难呢,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家了。”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我想到了我弟弟。幸好有我,幸好我来了,否则弟弟也会和他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一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和我说话的这个女的,胖胖的,十分温和,因为她过来是喊那个人去剥毛豆的,按照我的一贯有条理有逻辑的思路,我分析她是救助站的食堂师傅,心里这么想着,她已经满面笑容地向我伸出了手。我开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是和我握手呢,我赶紧递上手去,她的手软软的,温热的,就像她的笑容一样。她问我:“听说你在找我?”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又跟我说明了,“刚才传达室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说你找我,我姓关。”
原来她就是关科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刚才碰到的几个人,一个个人模人样,却又个个稀奇古怪,这个关科长,像个食堂师傅,却是个关科长。
这真是对我自以为是的最好的教训和打击。
我跟着关科长上楼,进了她的办公室,这里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里边办公,他们和关科长一样,对我笑脸相迎,请我坐下,还倒了杯水。我顾不得喝水,先向他们说明,我不是记者,我说刚才那个人是瞎猜的。关科长笑道:“我们不会听他的,再说了,看你也不像个记者。”我这才放了点儿心,又赶紧掏出王助理的条子交给关科长,关科长看了看,我怕她较真,赶紧不打自招地说:“关科长,这个看起来不是介绍信,我们大王乡乡政府的人,水平比较低,他们就是这样开介绍信的,他们这样就算是介绍信了。”关科长倒没怎么在意我携带的纸条是不是介绍信、算不算介绍信,她很爽快,直截了当就切入主题,一口气问我了三问题:“你是来找人的?找你弟弟?你弟弟在我们这里吗?”我说:“是你们打电话到我们乡,就是大王乡,让我来领弟弟回去的。”关科长和另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关科长又问:“你弟弟叫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应该叫王全吧。”
我这话一出口,他们三个的脸色立刻起了些变化,虽然他们想将这种变化尽量地隐藏起来,但是我的眼力可不差,早已觉察到了,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想必是我弟弟的问题,一定是弟弟出了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可怜巴巴地看着关科长,等着她把弟弟的坏消息告诉我,可那科长却没有对我说话,回头对着那两个同事说:“你们觉得呢?”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个人也没有直接回答她,女的一个摇了摇头,男的一个点了点头。我仍然没看懂,还是那关科长提醒我说:“你怎么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话呢,自己弟弟叫什么,那肯定是张嘴就会出来的,可你呢,不仅犹豫了一会儿,还用了‘应该’两个字,你这‘应该’两个字用得实在是不应该。”我仍然听不懂,问道:“为什么?”那科长又朝另两个人使个眼色,然后才对我说:“你想想,就好像你问某个人吃过饭没有,他是否应该马上就能告诉你吃过没有,如果他回答说,我应该是吃过了,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想了想说:“是有些奇怪,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听说老年痴呆症就是刚刚做过的事情立刻就忘记了。”那科长说:“如果他还不老呢?”我说:“那他可能是精神有问题了。”那科长说:“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再回过来说你吧,你说你弟弟应该叫什么,这说明对你弟弟的名字还有疑义?还吃不准?还不能确定?那说明什么呢?”我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说:“噢,你们可能想岔了,我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那科长见我不服,又说:“一般的人都知道,名字就是名字,从来没有听说‘应该’叫什么名字。”我见科长这么认真,我也认真起来,我认真地想了想,慎重地说:“我弟弟会说他叫王全,这是我的判断。”那科长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靠,冲那两个人说:“你们看看,更明显了吧,对于自己弟弟的名字,需要用‘判断’。”
那两个人笑了一笑,仍然由那科长说话,科长又问我:“既然你对你弟弟的名字吃不准,那么你的名字呢?”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不再犹豫,立刻就说:“我叫王全。”他们也立刻笑起来,科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和你弟弟同一个名字?”那女的一个说:“好像有一首歌,叫什么来着?”一边说一边就哼着曲调出来,“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那男的纠正她说:“不是拥有同一个名字,是拥有同一个家,名字叫中国。”
我听不出他们这算不算是在挖苦我,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和气,不像是刁钻之人,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和气,但他们心里并不相信我叫王全。我觉得有些委屈,我确实是叫王全呀,不能因为他们不相信,我就改名不叫王全呀,所以我坚持说:“我确实叫王全,我有身份证。”我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掏身份证,可掏到一半,我的动作停止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宾馆登记住房的时候,王大包把我的身份证拿去代我登记的,登了以后没有还给我,现在我的身份证就随着王大包一起失踪了。
他们几个人看我的手伸在口袋里出不来了,知道我拿不出身份证了,那男的抢着说:“没事,别着急,其实现在,身份证有时也不能证明什么了。”那科长也劝我说:“你没有身份证,你就说说你的家乡,到底是哪里的小王村大王乡,连你们的县也叫王县,你把我们都搞头晕了,你们那里都是王吗?”我说:“是呀,我们确实就是王县大王乡小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