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个烧饼,没有走开,就在路边吃了起来,这说明我内心深处是想等那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来找我,果然的,一块烧饼还没吃完,那个人就来了。
从天而降似的出现的在我面前,把我吓得失了忆。
他抬起双手朝我两个肩死命地拍下去,拍得我手里剩下的一坨烧饼掉地上了,他也不管,又抬起手来继续拍,一边拍一边说:“王全,你个傻×,你真不认得我了?”
他是王大包,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只是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货和我同乡,又是我高中同学,我们从前就听说王大包家有亲戚在一个叫江城的大城市,是他很小的时候认下的干爹。至于王大包认干爹怎么会认到这么远的城市里,那时候我们是不知道的,当然我们也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这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像我这样奔回家乡务农的,着实不多,说起来我又得记恨我弟弟了,都怪弟弟牵绊住了我的手脚。
其实按理说,我家人口也不少,并非没有人可以照管弟弟,何况弟弟既然是一只老鼠,照管不照管也都无所谓的,更何况,我弟弟也从来没有表示过非要赖在我身上不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我弟弟就是这样子,又恨又恼又丢不开,明明我已经把他丢掉了,已经一了百了了,可我现在又开始折腾了,我还非得把我弟弟折腾回来,然后呢,然后再把他丢掉?
王大包毕业不久就去江城投靠了干爹,可惜这个信息在我将要去江城找弟弟的时候,我怎么搜肠刮肚也没有想起来,我还以为我和江城没有一丁点儿的联系呢,现在看起来,因为王大包的原因,我也不能说自己和江城完全无关了。
身在江城的王大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是我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灯塔,简直就是我浑浑迷途上的一颗指南针。
王大包的扮相,我也不知道像个什么,反正头发根根竖起,我不知道他的头发是怎么竖起来的,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头发,告诉我说:“这是用强劲摩丝和定型啫喱加以固定的。”我说:“看起来很重,有三五斤吧。”他说:“哪有那么重,至多有一两斤吧。”我又问他:“早就听说你投靠了干爹,你干爹好吧。”王大包说:“好啊,现在这社会,除了靠干爹,还能靠谁呢。”我叹了口气说:“有个干爹多好啊。”王大包说:“你羡慕我吧,你没有干爹,要不,你也认一个。”我气馁地说:“我去认谁呀,谁会认我呀。”王大包说:“就我吧,我认你做干儿子,我就是你干爹,你现在就喊一声吧。”我“呸”了他一口,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嘴皮子,我是来——”王大包已经打断了我,不满说:“王全,你真不够意思,到江城来找弟弟,也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稍稍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我对你的行为还是有点儿想法的,你弟弟不就是你掉丢的吗,你还特意带到周县去丢掉他。”
我想不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王大包耳朵里了,王大包又说:“你和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做掉了,你这会儿又出来找他,你这话,骗你弟弟他都不会相信。”我生气说:“既然这样,你不要理我就是了,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谁告诉你我来江城的,是谁给了你的我电话,是谁——”王大包开始是撩拨我,一旦我开问了,他又怕了我的问题,赶紧打住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说有点儿想法,我又没有怀疑你。”他不怀疑我,我倒怀疑起他来,他连我来江城干什么都知道,我得警觉一点儿,我得了解清楚,我又重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来江城了?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谁给你的?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弟弟的?还有,刚才你明明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一会儿就找到我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还有——”他打断我说:“你怎么那多的‘还有还有’,‘怎么怎么’,难道你不认得我,难道你以为我是个骗子吗?”我说:“我好多年都没见过你了。”王大包道:“难道你以为一个骗子被你这么一问,就现出原形了吗?”
我被他问得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确实就是王大包,也不像是别人整容整出来的假王大包,尤其是王大包那习性,完全还是当年的德行,我虽然怀疑了他,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拉着我到了一家有档次的宾馆,给我开了个房间。我说不用,我接上弟弟就回去,他反问我:“你接上弟弟?你以为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弟弟?”我气得说:“呸,你个乌鸦嘴,怎么不容易,我弟弟就在江城救助站等着我。”他怀疑说:“你找到江城救助站了,你看到你弟弟了?”我抢白他说:“我要是找到了,我也不用接你电话,也不用等你来废话,我已经离开江城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没有亲眼看见,你就不能说事情已经有百分之多少的把握了。”我真生了他的气,没好气地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希望我找不到弟弟,好像希望我弟弟不在救助站等着。”他也不计较我的态度和口气,倒是很认真地对我说:“王全,其实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江城救助站搬家了。”我说:“我已经去过原来的地方了,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王大包说:“我马上帮你打听救助站的新地——”正说着正题,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也没容对方说话,就训人家说:“你不知道我有重要事情吗,你不能等一会儿打给我吗?”就掐掉了手机,我说:“王大包,你现在财大气粗吧。”王大包假装低调说:“马马虎虎吧,在老同学面前,我摆什么谱呢。”他明明就是在摆谱,还说不摆谱,只是因为我指望他帮我找弟弟,所以我也不一句顶一句地抵着他的话头了,我说:“这新的救助站怎么不登记114?”王大包说:“估计是刚搬的吧。”这想法跟我的一样,也没有出什么新意。王大包知我心急,又劝慰我说:“王全,你都到了江城了,就算你很快就找到你弟弟,你也得在江城待上几天,我陪你到处看看,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想回去了呢。”听他的意思,他还希望我留在江城呢,可是江城离我的家乡那么远,我又没有干爹,要不我就真拜王大包为干爹也罢。
王大包不由我分说,先把我的包扔进了宾馆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房间和昨晚我住的小旅馆的房间有多大区别,王大包已经拉着我出来了,说要请我去吃大餐。
从我见到王大包起,他的手指上一直套着一串钥匙,一边走一边转,钥匙一直在哗啦哗啦响。我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把钥匙老是拿在手上,王大包朝我笑了笑,说:“习惯了,习惯动作。”见我不明白,又说,“这是我的车钥匙。”因为有钥匙而没有车,他必定知道我仍然听不懂,所以又主动说:“我车给朋友借去用了,等还回来,我带你兜风去。”我仍然表示听不懂,他又说,“一般汽车都有两把钥匙,那一把借人用,这一把还在我手上。”
他都说得这么细致了,我再也没有疑问。我们已经到了饭店,王大包还真不吹牛,果然吃个大餐,两个人,他竟点了十多个菜,还一个劲儿地叫我多吃,多吃。当然他不仅让我多吃,他自己吃得也不少,我想他在江城天天能这么吃,倒也不见胖,到底是城里人,又会营养,又会保养。
我们一边大吃大喝,王大包一边向我了解小王村大蒜精厂的情况,问得挺细致的。我不免又有些奇怪,他在这么远的江城,就算他知道家乡建了大蒜精厂,就算现村长真能让大蒜成了精,又关他什么事,他早已经远离了大蒜,怎么又关心起大蒜来?
王大包见我处处生疑,终于有些不满了,说:“王全,你好像不是小王村的人,村里什么事情你都不关心,你心里只有你弟弟。”我承认说:“王大包,还是你了解我,除了我弟弟,其他事情都与我无关。”王大包说:“你活该,就是因为你太投入了,又不得法,所以你出尔反尔,所以你颠三倒四,所以你总是走回头路,绕来绕去你都绕不出来,所以你永远都在重复无用功。”他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太夸张了,我也不至于如他说的那样不济,我现在已经很接近我弟弟了,明天我到救助站,接上弟弟,回家去,就再也不用走回头路了。
我计划周全,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懒得去和王大包辩论我到底是不是永远都在做无用功,我认为我很快就能用事实驳斥他的想法。
王大包却不依不饶跟我说:“王全,读书时你就这样,你总是自以为聪明,却抓不住事物的关键,你根本就不知道事物的关键在哪里。”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说:“我没有钱,没能治好我弟弟的病,这是关键吧。”王大包稍觉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既然你是知道的,你就不应该只关心你弟弟,你得先关心钱。”我说:“王大包,你以为我不想钱?我做梦都在数人民币。”王大包说:“梦想是不能成真的,只有大蒜成精,你才有钱治你弟弟的病,你才不会再犯周而复始的错误了。”我奇怪说:“王大包,你怎么和村长同一个腔调,口气、用词,都一样,难道村长上了你的身?”王大包说:“呸,村长又没死,怎么上我身。”又说,“其实村长待你也不薄的,你巴望他死啊?”我说:“我没巴望他死,不过我也没巴望他别的什么,王大包,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不信钱,我是不信王长官,虽然他从前村长变成了现村长,又兼了厂长,但我还是不信他——你想想,他从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搞了什么?”王大包忽然矜持地一笑,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忽然灵感闪现,从他的笑容中,我敏感到王大包和现村长之间似乎有什么猫腻,我直接就戳穿他说:“王大包,村上的大蒜精厂,你也有份吧。”王大包倒不抵赖,说:“那是股份制的,我当然有份。”我不服说:“你凭什么拿股份,你早就离开小王村了,我们在村里的人都拿不到股份。”王大包说:“王全,你还跟我计较,你为大蒜精厂做了什么贡献,我又为大蒜精厂做了什么贡献?”
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仍然我行我素,他急吼吼地等着我问他的贡献呢,我偏不问。
王大包见我不问,果然耐不住了,说:“王全,你就算问我,我也不肯告诉你,或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见我仍然不好奇,他又说,“我说出来,吓掉你半条命。”
我才不想吓掉半条命。我得找我弟弟,如果我只有半条命,我找弟弟就必定得付出多一半的代价,所以我得保住我的半条命,我赶紧朝王大包摆手说:“你千万别说出来,你千万饶过我这半条命。”
王大包气得“哼哼”一声,说:“少见,少见——”停顿下来想了一想,又说,“看起来,你对王长官的看法太偏执,太固执,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你简直孤陋寡闻,不知道王长官已经不是你印象中的王长官了。”他以为我会细问现在的王长官是什么样的王长官了,眼巴巴地等着我,可我又不问,王长官不关我事,除非等我找到弟弟。
当然,即便我找到了弟弟,也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愿不愿意搭理他。
我如此不解人意,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指望人家帮我找弟弟,却偏不搭理人家的话头,王大包虽然有些沮丧,但他也同样固执,看起来他还非得让我把兴趣转移过去。
他这才是做梦。
毕竟场面有些尴尬。一个要说,一个不要听,两下僵持。恰好这时,王大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之前我们边吃边聊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响过好几次,他接都没接就掐掉了,以表示对我的态度,把我当成人物对待;这一回再响,他坚持不下去了,接了电话,但他自己没说话,只是听对方说话,我听到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声音很响,但毕竟隔了一张桌子,我听不出那边说的什么。从王大包平静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意思来,王大包不动声色地听完电话,又吃了几口菜,喝了一杯酒,啧了啧嘴,对我说:“王全,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情出去处理一下,你先慢慢吃,我马上回来结账。”一边急急地往外去,一边还回头朝我做了个多吃点儿的手势。
我就留在店里慢慢吃,等把点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包还没有来。我起先倒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着急,后来因为服务员几次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还要不要点些什么,我说不要了,他朝我桌上的空盘子看了看,我才明白过来,吃完了,该买单了,我才想起王大包走了有些时候了。我似乎有什么预感,赶紧拨王大包的电话,怎么不是,王大包居然关机了。
我心里骂着王大包,心疼着带出来的那几个钱,其中还有我爹用开花的脑袋换来的,但是面子上我不能叫饭店服务员小瞧了我。我让他拿账单来看,心里就预感一看必定傻眼,结果服务员到账台去了一下,回来说:“不用看了,已经有人买过了。”原来王大包走的时候,丢下了一些钱,结果一结账,还多出来几十块,这饭店倒也规矩,多的就退给我了。
我揣着王大包多付的饭钱,心里不甚明白,但有一点儿是清楚的,王大包不缺钱,又打了几遍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不相信王大包跟我玩什么失踪,他跟我玩失踪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本来又不是我来找他麻烦的,是他主动找上我的,而且他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找上了我,又把我丢掉,这完全说不通,我只需回宾馆安心等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