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照别人看起来,我丢掉了弟弟,一身轻松,自由自在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即便我空甩着两只手,在村里到处游荡的时候,我仍然背着我的沉重的弟弟。
没有人看得见我弟弟趴在我身上,但是我怀疑至少有一个人他是看得见的,那就是我爹。因为我爹这一阵老是朝我身上打量,他如果不是看我背上的弟弟,他看什么呢,我的身材很正常,能有什么值得他看的呢。
果然,我爹打量过我以后,跟我说:“王全,我知道你懒,不愿意下地干活,我替你找点儿轻松的活干。”我爹真是我亲爹,既了解我,又关心我,只可惜我不领他的情,我连轻松的活也不想干,我什么也不想干。
我想干什么呢?我想一直背着我弟弟。
所以我对我爹的关心不置可否。
我爹也不需要我置什么可否,他直接去求见了现村长。
村长刚刚从前村长转正成现村长,虽然他原先和我爹有点儿私仇,但是我爹早已经在选举前就已经倒戈转向了,现在我爹又放下架子去求他,他必定不会再端着架子了,何况在我的问题上,现村长一直是比较宽大的。最后我爹果然如愿以偿,现村长不仅答应给我活干,而且给我的活,不用下地晒太阳,既轻松省力,又有不薄的收入。
这符合我个人的特点,如果我想工作的话,这也很符合我对工作的要求。现村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就这样我到村里的水塔上班了。小王村的这座水塔,供应方圆好几个村一两千人的饮水。自从建了水塔,村里就一直派人看守。只是现在我来了,原先的那个人就下岗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但现村长对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谁,人家王全是谁?那人老实,回答不出现村长的问题,就自动撤出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看守水塔有什么必要,我不相信会有人来破坏水塔,或者把电线剪断?或者把机器拆掉?或者往水里投毒?或者怎么怎么,我也想不出来。但幸亏现村长有这样的想法,才会让我得到一份不费力气的工作。
事情确定下来后,现村长就退到了幕后,由前村长现会计来找我,拿出一份协议,要我签字,我都没朝那纸头看一眼,嘲笑他说:“村长,你以为你这是天上人间大企业,这么正规,还签合同,你认得合同上的字吗?”现会计说:“王全,你别喊我村长,我已经不是村长了,你喊我大名就是了。”我更要挖苦他,我说:“不就是看个水塔吗,有那么郑重吗?”现会计低声下气地把协议又递一次给了我,说:“王全,你先看一眼再说好吗?”
我这才接过了那张纸,见他点头哈腰地伺候在我身边,也觉得自己拿捏得有些过了,人家是来给我安排工作的,我还左右刁难人家,我这个人真不厚道。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现村长说了,我是村里唯一留存下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既然是高级知识分子,总会有一点儿清高的嘛。这也是现村长宠出来的。
不过等我看过协议内容以后,我就不高兴了,有被玩弄的感觉。我原以为现村长派我看水塔,肯定是由村里给我支付报酬,如果签协议,我该关心的是报酬多少的问题,结果一看之下,我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哦。
首先,我的工作不应该叫看水塔,应该叫卖水塔,因为水塔里出来的水,可不是白白给村民用的,那是要花钱买的,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卖水,虽然水不是我生产的,但卖水人是我,我卖水收钱,收了水钱再往上交,而我的报酬呢,就在这个过程中产生。
说白了,我赚的就是水的差价。
我这才认真了一点儿,我说:“村长,这不是分配工作,这是承包吧。”现会计说:“我不叫村长,我叫王一松。这确实是承包,早就没有分配工作这一说了,别说一个乡下人,就连大学生毕业也就失业了,没有工作可分配了。”我抓住他的话说:“可是现在有竞争上岗这一说,我怎么不用竞争就上岗呢。”现会计不想和我纠缠,就往现村长身上一推,说:“村长说了,他决定的事情,不用竞争上岗的。”
我才不傻,我不想被什么协议合同束缚住手脚,我把协议还给了现会计,我说:“村长,要不,你们先把我拿来试用几天吧。”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愣愣地看着我。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白干,不拿报酬,白白替你们干,现在人家单位招人,不都有试用期吗?”现会计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出这种高风亮节的主意,他措手不及,事先没来得及想好各种对策,即便他现场发挥,临时想出来对付我的对策,也不知道现村长同意不同意,不敢擅作主张,所以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我善解人意地说:“村长,你赶紧给村长打电话吧。”会计生气地说:“我明明告诉你,让你喊我王一松,你为什么这么别扭,你就不能喊我一声王一松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能喊你王一松,因为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会联想到一个日本人的名字。”现会计无知,问我:“日本人?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松下裤带子。”现会计这才知道又着了我的道儿,不理我了,果然转身给现村长打起电话来。现村长在电话那头指挥了一番,现会计重新再回过头来对我说:“可以的,你先试几天。”他那张始终苦巴巴紧绷绷的脸皮底下,悄悄地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但是我觉察到了。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但我尚不知道他是希望我干呢,还是不希望我干。
且不管他了,我且干起来试试吧。
上任伊始,我先找村上有钱人家收钱,谁有钱呢,王图。
不过要找王图可不好找,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可不会死等在家里让我去收钱,我前脚追到后脚,最后终在那片曾经属于他,后来又被剥夺了的废弃的厂房那儿看到了他。
王图正背对着我来的方向站在那里,从他的后脑勺,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因为他思考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走近了他,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他要动手了。”停顿一下后,又说,“他真想干点儿什么了。”再停顿一下,再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算是什么思考嘛,说的都是废话、空话,毫无哲理。我再朝他的背和后脑仔细瞧,我有点儿担心,难道他的疯病是真的,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样自言自语反复地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这么想着,顿时心中窃喜,村上本来只有我弟弟一个精神病人,害得我家受尽歧视,现在轮到王图尝尝我弟弟和我们全家一直在尝的滋味了。
可不知怎么的,稍一窃喜后,我的心就痛了起来,一时间我还不能确定痛点是从哪里出来的,再细想一下,我知道了,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只涉及到两个人,王图和我弟弟,难道我心疼王图吗,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因为我弟弟而心痛。
可我弟弟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我怎么还会为一个不存在心痛呢。
一直背对我的王图忽然回头对我说:“你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到你弟弟的影子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站在他身后了。到底是人物,人物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多沉得住气呀。
当然,你们也别以为我这就服了他,差远呢,我反击他说:“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像你这么敏感,我弟弟也以为他能看穿我的心思。”
王图假装痴呆地笑了笑,说:“你知道的,你亲眼看见过,我有精神病院的证明,那就证明我是精神病人,你尽管认我为病人就是。”我说:“我才不认为你是精神病人,我是来找你收水费的。”
我一说钱的事情,王图假装的痴呆就消失了,他立刻正常了,正常得比病人还正常。他朝我挥挥手,轻松地说:“噢,水费呀,不急不急。”瞧他是个人物吧,他欠别人的钱,他说不急。我回他说:“你不急我急,你这会儿身上带着钱呢吧,现在就交上吧,我带着收据呢。”王图却无耻地说:“王全,你好好个人,什么事干不得,偏干这种缺德事。”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他说:“用了水不交钱,那才缺德。”王图还是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说:“王全,水费肯定是要交的,不过今天我有要紧的事,改天我主动找你去交钱。”他有要紧的事想脱身,那我就更有办法了,我不急不忙地说:“王图,交个钱,也就是眨眨眼皮的工夫,掏个钱包数几张钞票的时间,耽误不了你,你要是不交,反而耽误自己。”王图见我跟他如此较真,又换一招式,耍起了无赖,说:“我不交你能扣押我啊?王全,我告诉你,你别惹我啊,我有精神病。”我说:“你那是假的。”王图说:“也不一定哦,要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哦。”我还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他又加强说,“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出了大事,不负法律责任的。”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说:“出事?出什么大事?我只是收点儿水费而已,你能杀了我?”
王图见玩不转我,再换一招,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个瘪塌塌的钱包,翻开来送到我的眼前说:“你看,你看,我身上没带钱。”我往钱包里一看,果然只有几张毛票,连一张红色的都没有,出师不利,我泄了泄气,随后又鼓了鼓气,说:“你没带钱就不打算交水费了?”王图见我如此纠缠他,慢慢消磨他,他终于不耐烦了,一改刚才从容不迫的态度,赶紧说:“谁说不交,要交的,必须交,你今天晚上,七点来我家,我给你。”我见他把时间说得这么确定,将信将疑说:“你晚上在家吗?”王图说:“定准在。”我这才侧过身子,让他走了。
我是不会客气,一挨到下晚,我就去王图家,我才不怕他个假精神病,他就算是真精神病,他用了水,也得交钱哪,没有哪家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可以免费用水。
王图家里没有灯火,我知道上了王图的当,气得拍了一下他家的门,胡乱骂了一声,没想到门却被我拍开了,王图老婆从门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看了看我,说:“你干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收水费。”王图的老婆有些疑惑,说:“怎么上门来收水费了,不是向来到水塔去缴的吗?”我反驳她说:“到水塔缴,你们去缴了吗?”王图老婆立刻把头缩了进去,想关门,我不让她关门,说,“你叫王图出来,是他让我晚上来收钱的。”王图老婆气恨恨说:“个****的,明明出门了,还让你晚上来收钱,安的什么心。”我哪里会相信她的话,他俩夫妻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装得蛮像,我说:“我听见王图在里边呢。”王图老婆脸色顿时大变,开口骂道:“王全你个****的,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只是说了一句王图在里边,就算这是句谎话、瞎话、屁话,也不值她这么生气,连我娘也一起骂上了。她没来由地生气,我心气也不顺,我说:“王图在不在,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是了。”王图老婆见我真想进去,二话再没说,转身进屋把门就关死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站在外面骂道:“王图,我知道你在里边,你王图在小王村好歹也算是个人物,竟然躲个水费,赖个小账,你有脸没脸,别说你的脸,连我的脸也被你给丢尽了。”
王图家再也没有一点儿声息。
我站在王图家门口想了想,很无奈,倍觉前景暗淡,连王图的水费都收不到,还指望收别人家的水费吗?再想想,除了王图,村上还有谁家有希望收到钱呢?
我很快想到一家人家了。
那就是我家。我自己家和我大哥家。
我先回到自己家,跟我爹一说,我爹挖苦我说:“王全,你有出息,有水平,知道吃里扒外。”我开导我爹说:“爹,早交晚交都得交,既然你跟村长跟得紧,你还不如带个头,做个榜样。”我爹根本瞧不上我,撇着嘴说道:“你以为村长在乎你收的那几个屁钱。”他太小瞧我了,我收的钱就是钱,怎么成了屁钱,哪怕是一毛钱,那也是人民币,不是屁。但是我不和我爹争执,因为我爹向来是不讲理的,我对我爹不宜正面强攻,只能迂回曲折地阴损他,我说:“爹,既然你觉得钱都是屁,你就把你的屁放出来给我吧。”我爹阴险地一笑,转身拿屁股对着我一撅,说:“好了,我的屁已经放出来了,你收到了吧,可以走了。”
要论无赖,我哪里是我爹的对手,我只得换个地方去找我可能应付的对手,那就是我大哥。
我在我大哥那儿同样没有收到水费,因为有我大嫂在,轮不到我大哥说话。整个过程我大哥只说了一句,那是在我节节败退,最后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大哥说:“我送送你。”
大哥和我一起出来,我抱怨大哥说:“大哥,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还是人不是?怎么有了大嫂以后,你就像一粒灰尘一样轻噢。”我大哥不吭声,我把收不到水费的气都撒到我大哥身上,我又说,“我都不想再喊你大哥了,你有资格做我的大哥吗?”我大哥仍然不吭声。我再挑拨离间说,“你娶的那个是你老婆吗?我看像你的十八代老祖宗。”我大哥真是个软蛋,连我都怕,面对我的攻击,他始终保持沉默,一直到我们走出了一大段路,大哥才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原来大哥偷偷地塞了一点儿钱给我。我数了一下,很不满意,跟他计较:“这一点点儿,不够你家水费的一半呀。”大哥说:“少是少了一点儿,但好歹给你个开门红。”我想也是,还是我亲大哥好,我不仅应该喊他大哥,我还应该喊他爹,喊他爷爷也是应该的。
可惜的是,好运不久,说话间我大嫂已经追上来了,就在大嫂追上来的那一刻,我大哥眼疾手快地抢走了我的开门红,交给了我大嫂。
我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做成的第一单生意又被毁了,我不能把我大嫂怎么样,我只是气我大哥,刚才我还喊他亲哥呢,他就手脚如此麻利地对付他的亲弟弟。我打心底里藐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