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机还在来回俯冲,向中山舰疯狂地投掷炸弹,并用机枪进行扫射,没等他靠近,只听轰隆一声,火光一闪,舰尾又中弹了,舰身开始剧烈地晃动,敌机见军舰已失去抵抗能力,便蝗虫似的来回俯冲,继续对着军舰狂轰滥炸。魏行健倒在甲板上,他又有一条腿被炸掉了,成了一个血人。他双眼微张,仅剩的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似要抓住什么。他实在不想死,他那么想见到心爱的佳莉,渴望重逢,实现他们的誓约。却在这时,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他身旁爆炸了,浓烟蔽天,那血人已不见踪影。
几分钟后,军舰轮机舱开始进水,舰首首先下沉,没入水中,受伤的萨舰长被搀扶上救生艇。当救生艇离开半浮半沉的中山舰时,日机还在穷追不舍,用密集的机枪朝着救生艇疯狂地扫射,将之击沉,艇上所有的官兵全部葬入海中。
此刻中山舰已向左倾斜40度。副舰长命令弃舰,小陈等几个士兵离开血水横流、大火熊熊的甲板,跳入水中,奋力向岸边游去。又一声炸响,几位回首望去,冲天的水柱中,舰尾已高高翘起,不过眨眼工夫,军舰便迅速下沉,直至消失。
一世英名的中山舰,带着无尽的伤痛和屈辱,从此沉入了江底,为保卫大武汉之战留下一个悲壮的结尾。
24日晚,汉口市长发表最后的讲话,宣称:“保卫大武汉之战,我们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之能事,我们的最高战略是以空间换取时间。……我们于人口的疏散,产业的转移,已经走得相当彻底,而且我们还掩护了后方建设……”他的这一决定使汉口有了一个相对和平的沦陷,也使这里的人们免遭南京大屠杀的厄运。
夜深了,这座曾经热闹的城市,此时却寂静得没有声息。处在恐惧中的人们还在猜测,国军的撤离会让敌人面对的只是一座空城,一片焦土。
然而,在他们准备炸毁一些具有战略地位的设施时,却受到英国海军的无端阻挠,继而落空。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10月25日,日军第6师先头部队已推进到了汉口近郊,与镇守在岱家山碉堡群的国军第545旅发生激烈战斗;晚6时,枪声渐息,岱家山失陷。
晚10时,日军第6师团第23联队率先进入汉口市区。26日凌晨5时,日军第11军波田支队从宾阳门突入武昌。27日午后,日军第15师团的第60联队占领汉阳。
武汉三镇沦陷。
蜂拥而来的日本记者像苍蝇一样四处活动。他们举着照相机,跟踪拍摄一张张占领武汉的瞬间:日军乐队奏着凯歌,耀武扬威地行进在还残留着“保卫大武汉”宣传画的街道上;日本兵在一片废墟的汉口市府门前咧嘴笑着;日军的铁蹄踏过汉阳铁厂;意大利士兵列队欢迎进入租界的日本军队;意大利领事盛装接见日本军官……太多了,足以让他们在新出版的报纸上大肆炫耀一番。当然,也不乏正义之声的抨击,留守的霍桑等人就愤然揭露美国炮舰静静地停靠在码头,坐山观虎斗,以谴责外国势力在日军侵略汉口时,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保护中国人民的势利行为。
那时,在汉口大华饭店的一扇窗口,徐瑷隔着帘子看到一队日本兵从冷清寥落的中山路踏步而过,回头对身边一位清秀的姑娘说:“玉倩,以后有你我忙的呀。”
“是的,徐姐。”玉倩冷眼俯视着那群不可一世的侵略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她是上面派给徐瑷的助手。徐瑷知她这年春天在武昌上过军事训练班,当过报务员,现留在汉口电报局工作。名义上,她是徐瑷的妹妹。
此时,素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宜昌,已成了最繁忙的城市。从江边到13码头数里长的空地上,已被密密匝匝的亟待转运的货物塞得水泄不通。
日军正在疯狂地向这座城市推进,敌机不断飞临宜昌上空进行轰炸。
更为严峻的是,自10月中旬起,长江上游只有40天左右的中水位,过后便是漫长的枯水期,较大轮船根本无法航行。即要在40天内,所有的人和货物必须运走。而大批难民和伤员还在不断涌进宜昌,几十万出川抗战的部队和装备,也亟待通过长江航线,奔赴战场。
40天,完成这样大的运输量,除非出现奇迹。由于能走峡江的只有民生轮船公司的二十几艘轮船和两艘外轮,而民生公司单艘运输量只有200-600吨,依运力计算,全部运至重庆需要整整一年时间。
每天,位于怀远路的民生宜昌分公司办公楼,已被购票的人群挤成里三层外三层,请求安排货物上船者前呼后拥,他们把公司人员拉到馆子里商谈,希望早点离开此地。一些武装押运货物的军官则没这份耐心,他们气势汹汹地叫嚷,甚至掏枪进行威胁。秩序一度混乱,使本就紧张的运输加重了阻滞,人心越发地焦躁恐慌。
赶到宜昌应付局面的董子琛,见眼前的状况一时难以控制,如果持续下去,势必会对这次撤离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得已,他马上打报告向卢总经理反映此事。
10月24日清晨,董子琛接到卢总经理的指示,停止一切交涉、请客,马上组织安排抢运。公司在办公室前张贴了告示,公布相关条例,又动用警察维持秩序,混乱的情况才有所缓和。为了缩短运输时间,民生公司制定了三段航行。每艘船以吃水深度、马力大小为基本依据,用一部分船只先运货物到三斗坪,当即返回,再由公司调船运至万县或直达重庆。而重要物资和大型货物则由宜昌直接运至重庆,并在重庆满载出川抗日的士兵,再顺江而下。
为了尽快抢运难民,公司对客运舱实行“座票制”,将二等舱铺位一律改为座票,这样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客运量。鉴于三峡航段不能夜航,要求各船尽量用夜晚装卸,抢在白天航行。并在三峡航线增设码头和转运站,又征用木船800多只,以运载轻型物资。
记者刘明泽到达宜昌时,每天眼见着民生公司的轮船,无数只的木船,冒着日机疯狂的轰炸,在峡江来回地穿梭着。宜昌至重庆的航程,遥遥千里,途经10多个县,险滩多达数百处。每天都有消息传来,民生公司的轮船和木船被炸毁,或撞礁,每天都有船员献出生命。
40天后,江水低落,一度喧闹的宜昌城突然宁静了下来。董子琛陪着卢总经理在江边码头巡视着,眼见堆积如山的设备物资已全部运走,人员已撤离一空,宜昌大撤退奇迹般地结束了,他们终于如释重负。
一直跟踪采访的刘明泽,记录了这样一组数字,整个大撤退中,民生轮船公司运送部队、伤兵、难民等各类人员,总计150万,货物100余万吨。而在整个抢运过程中,被炸毁的轮船有16艘,116名民生公司员工牺牲,61人受伤致残。
也是在那时,他认识了董子琛,两人一次偶然谈起尚留在汉口的罗佳莉和徐瑷,才知彼此都心有所系,同病相怜。伤怀之际,也不免唏嘘感慨,女人一旦横了心,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已到达重庆的沈仲明,依旧是个忙人。那次去开会,碰到军统局的戴副局长,闲聊中,沈仲明随意提了一句汉口的交际花徐瑷。戴局长略一迟疑,不由轻轻一笑:“那样的人才,岂能闲置一边?”
两年后的那个春夜,在沦陷区的汉口,一度冷清的新市场大舞台灯光耀眼,人头攒动。原来久不登台的“汉口之花”罗佳莉小姐,将要在这个晚上领衔主演梅派剧目《游园惊梦》。大小车辆在门口排成了长龙,前来捧场的,不少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一般市民,倒不在多数。即便如此,门口还是把持有宪兵站岗,一些便衣特务也出没其间,时而对面孔生的盯上几眼,甚而搜身,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也难怪,发生在本市的几桩离奇的市府要员被刺案和仓库爆炸案,至今尚未抓到凶手,总让人神经紧张,不敢掉以轻心。
交际花徐瑷小姐也前来捧场,这种场合,总少不了她。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妹妹玉倩。两人花枝招展,仪态万方,是当晚戏场一道亮丽的风景。
大舞台里座无虚席,前排就座的除了几位日本军官,便是市府要员。
徐瑷照例与熟识的来宾打着招呼,谈笑风生,却没在意玉倩落了单,已不在视线之内。
随着几声开戏的鸣锣,戏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帷幕徐徐地拉开,悠悠的笛声从后台传出来,便响起春香召唤小姐的娇音。
只见那纤腰楚楚的杜丽娘,莲步乍移,飘然而出。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这杜丽娘,媚眼如丝,神情忧愁,在花园里兜兜转转,那一搭是湖山石边,这一搭是牡丹亭畔,风物依然而伊家已去,那两声如怨似叹的轻唤好像用尽了她的一腔真气似的,着实叫人销魂落魄。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观众席有人在叫好,有的往台上抛撒钱物,入戏的女人掏出手帕在抹眼泪,几位正襟危坐的日本军官已露出淫邪的笑意……那美艳的杜丽娘实在比《惊梦》本身更有魔力。
徐小姐不知几时起了身,旁的人也没在意,以为是去更衣。
那台上的杜丽娘,还在浅吟低唱,婉丽的嗓音暗藏着忧伤,婀娜的身姿流溢着孤寂。
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
春去如何遣?
这悲悲切切的轻叹,似谓之伤春,岂知扮演者在道出她心中的哀怨。
心爱的人去了,她只能在梦里与他再次相会,结成夫妻。她就是那杜丽娘,无梦可寻的人生,多少年都是一个劫数,倒不如拼将一死争得个花花草草由人恋。如同汤显祖的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即便梦里不得相见,她也要追寻他而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观众被她牵引着,正沉浸在“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的缠绵悱恻中,谁也没在意,帷幕里突然探出一支黑森森的枪口,刹那间,只听嘣、嘣、嘣的一梭子枪响,前排的几位应声歪倒在一边,观众席顿时炸开了锅,乱作一团。
“有刺客……”
后排的特务闻讯直冲上前,往台上扫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此时,台上莺声婉转的杜丽娘,该是那罗佳莉,她依然蛾眉颦笑,水袖轻扬,犹如在云端里飘舞,就像她第一次上台表演《天女散花》一样,落落大方,毫无惧色。忽而,那月白的长袍上,绽开了几朵鲜红的花儿,如春梅绽雪一般刺目。她轻抛一下水袖,迸着气力唤出一声:“君,我随你来了……”便袅袅如一片流云,一朵白莲,坠了下去……躺在地上的杜丽娘,美若天仙,玉容安详,嘴角还似存有一丝笑意,好像回到梦里,与她心爱的人团聚了。
一辆停候多时的汽车,只等乔装打扮的玉倩上来,便飞驰而去。背后有警车在嘶鸣。
玉倩坐在徐瑷身边,两人都面露悲戚之色。这次行动明知会对罗佳莉造成危险,她还是义无反顾,那些军官都是冲她来的。她必须孤注一掷,掩护玉倩的刺杀行动。
那次去罗家,玉倩无意一句要她留下的话,竟让佳莉错过与董子琛再续良缘的机会,得知董子琛伤心而去,玉倩便悔说不该。却不知,罗佳莉从小陈口中闻悉中山舰沉没,魏行健牺牲,倒是铁了心。
“这次多亏了佳莉作掩护,将手枪藏在化妆盒里……若不是她,事情没这么顺利。”玉倩流着泪呜咽道。
“她是准备赴汤蹈火的。”徐瑷面朝窗外,眺望夜幕中的几点星光,似乎在寻找佳莉的影子。
那个纯美的姑娘,总会令人称奇。第一次上台表演《天女散花》,就博得满堂彩。然后演唱《贵妃醉酒》,又令人惊艳。再后来,她演出《中国万岁》,引起轰动……依然是在台上,她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徐瑷耳边萦绕着袅袅不绝的余韵,想着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禁泪如雨下。
“徐姐……”玉倩扯了扯她的衣袖。
“没什么,”徐瑷掏出手帕抹了抹脸,缓口气,才说了声:“记得给戴老板发个电报。”
“晓得。”玉倩应道。
默然了一会儿,忽听司机小陈在叫:“徐姐,后面有辆车像在跟踪我们。”
玉倩一听,即刻拔出手枪,徐瑷却按了按她,不动声色道,“我让警察局的内线作掩护呢,仅靠我们三个哪行?”
玉倩怔了怔,轻嘘了一口气:“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徐瑷眼望窗外,幽幽地说:“还没完。”
玉倩侧头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的,还没完。”
徐瑷伸出手与她握了握,彼此会心一笑。
汽车在沉沉的黑夜中继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