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虎年入夏得早,不到六月就开始燥热了。有过几场梅雨,气温依旧往上蹿,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住在租界里相对安静,但热度依然不减,街头巷尾的人多换上了夏季衣衫,尤其是那些姑娘们,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袖旗袍,就像一棵棵活动的花树。
百叶窗洒进一些细碎的光影,透过间隙,可见晃动的绿叶子。徐瑷闻到丝丝缕缕的花香,索性将半掩的窗户完全打开。围墙下栽有一株栀子树,洁白的花朵正开得热烈,馥郁的香气一阵一阵地飘进来,在房间里氤氲,人像在花里浸着似的。树是原房子的主人栽下的,并非是福内特的雅趣,他没这个闲工夫。徐瑷也不会,她的心思也不在侍弄花草上,倒是让她坐享其成。
她将桌前的月份牌翻了一页,31日,她拿笔做了个三角标记。照例去洗澡,自住在这里,就成了她的习惯。她的身子被福内特的狐臭熏了一夜,像受了污染,就迫不及待要清理干净。
福内特一早就走了,她可慢悠悠地洗浴,享受宁静的时光,不受干扰。但今天她也没闲工夫,把全身冲洗干净,便换上衣服出来了。
这座楼的房间并不多,楼下客厅,加起居室兼饭厅,另一间本是客房,现徐瑷住着。楼上是两间房,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是福内特的卧室。
刚来时,福内特说两人都住在楼下,楼上要工作,怕打扰。徐瑷也不含糊,直说没结婚之前,还是分开住着为好。也就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但孤男寡女住着,要控制也难,尤其是福内特伤愈之后,就有些迫不及待了。那日徐瑷刚出浴,福内特瞧着水灵灵的人儿扭着腰肢进房,一时控制不住,猛地抱住了她。徐瑷想挣脱,无奈那熊一样的身体重重压向了她,已动弹不得。
总逃不过这一天的。她闭着眼,由着他颠来倒去地折腾。心里也清楚,走进这幢楼是迫不得已。但不到这一步,福内特也不会把她当自己人。
用人已将牛奶和蛋糕放在餐桌上,她一边吃着,一边翻看着报纸,查找当天的剧目预告。昨日已约了陈夫人,准备一起去看话剧《雷雨》。
很安静,只有报纸哗啦哗啦的声响,用人已经出去了。这公馆就只有两个用人,一个做饭,一个做家务,是夫妻俩。白天来,晚上走,平时都很少说话,一对闷葫芦。徐瑷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遇到不爱说话的,倒觉得省心。何况她也不把自己当主人,很少吩咐他们,有什么事,都是福内特让他们做好。
她吃完了早餐,也查到《雷雨》的演出时间,梳妆打理了一番,正打算出门,走到楼梯旁,不觉站住了。
很少上楼,一般都在楼下活动。那次福内特有意让徐瑷去参观他的卧室,她上去看了看,还是下来了。说免得干扰他的工作。福内特倒也没强求。
她没去过他的书房,总是关着。此时,便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轻轻地上楼,想看看究竟。
“徐小姐,你要什么?”女用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徐瑷陡地一惊,见对方死死地盯着她,便故作镇静道:“我想拿本书看。”
“里面没有你要的书。”女人冷冷地答道。
“书房会没书?”她被女人的态度激怒了。
“这是先生的工作间,一般不让人动他的东西。”女人站在那儿不动,似在逼迫她下楼。
徐瑷没理她,但那双眼睛一直跟着她,直到她下楼,走出院门,觉得背后那双眼睛还一直跟着。
一路便想,那女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突然像个幽灵似的出现,看来福内特还真长着后眼睛呢。徐瑷想到此,就觉得跟福内特之间一下子拉远了,有些云山雾罩的。那幢房子也带着一股阴森气,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她出去办了点事,两个小时以后,才去约了陈夫人。她们去了新市场的大舞台,话剧《雷雨》刚刚上演几天,便轰动一时,陈夫人嚷着要看,陈局长忙得没时间,徐瑷便自告奋勇前来相陪,也想一睹为快。
是雷雨剧社的扛鼎之作,几个主演都是为人所熟知的名家,演技精湛,扮相俊美,加之故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让观者沉湎其中,如痴如醉。
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突然响起了呜呜的警报声。剧场内顿时大乱,人们蜂拥往外挤,徐瑷和陈夫人因有人护驾,直接从后台出门,坐上了停候的汽车。
马路上一片混乱,汽车在奔跑。不一会儿,就传来飞机的轰鸣。嗖,嗖,嗖,高射炮也在迅速地发射,轰隆,轰隆,一时火光飞溅,震耳欲聋。
“开战了,开战了,我军的飞机打下了敌机。”有人在叫喊。
奔跑的人有的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天。
徐瑷坐在车上,听着一架架飞机下坠的呜鸣,倒还神情自若。陈夫人不敢看,急得只叫司机开快些。汽车七拐八弯,终于驶到了位于怡和村的陈家官邸。陈夫人便要徐瑷下车暂避一会儿,喝口茶,压压惊。
陈家小楼掩映在一片绿树之中,十分幽静。因暂住,屋内家具一应原房主人的旧物,但华贵之气依然彰显无遗。徐瑷进屋缓了口气,不由说:
“今天敌机是投不了炸弹的,这边早有防备。”
“你怎么知道,”陈夫人觉得奇怪,“是听我家老陈说的?”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战斗。她想对陈夫人说,但到底忍住了,只是轻轻一笑:“打击这么准确,肯定是有防备的呀。”
陈夫人知道她朋友多,人家不便说,也就没再问。
警报解除后,徐瑷意欲未尽,就提议再去看场电影,陈夫人摆摆手:
“刚才吓得三魂掉了两魂,还敢再出去?”要徐瑷就在家里玩,两人喝茶聊天。
徐瑷品尝着用人端来的精致点心,瞟眼见那房里不少包装打捆的物件,多少明白,陈家也即将西迁,也难怪陈夫人露出难舍之意。一份怅惘,倏地兜上心来。都是要走的,只是她还不想走,走与不走也没多大区别,总之是找一个安身之处。而眼前的人,又会换一茬儿,来来往往,没有不散的筵席。一辈子争来争去,也不过如此啊。
六月二日是旧历端午节,大街小巷多了些挑担子的小贩,担子里堆放着一束束扎好的艾草、菖蒲,婆婆媳妇们买一二束,就挂在自家门首,用以避蚊虫,除秽气。也有的将扎成把的栀子花、白兰花放在篮子里,走街串户地叫卖,把那香气播撒一路。也有卖粽子盐蛋的,这个来,那个去,各个担子的物品都不重样,香味也不冲犯。小孩们蜂拥而至,追着担子要丝线兜好的盐蛋,有红线装的,有绿线装的,买了也不吃,就挂在脖子上,互相现宝。有的额头还点了雄黄酒,可防虫豸不叮。
罗家的小宝刚让王妈用艾草、菖蒲煮的水洗了澡,从自家门里出来,一看别家的孩子脖子前都系着盐蛋,独他没有,便吵着要买。罗太太让王妈把自家腌的盐蛋给他,小宝却非要跟人家孩子一样的。罗太太舍不得钱,就要王妈给他编一网兜装盐蛋,王妈找出几色丝线,花花绿绿的,比那清一色的亮眼。小宝戴出去跟别的孩子现宝,都羡慕他的好看。
罗太太看孙子不吵了,她又转过身跟串门的二舅娘闲聊,夹带着说佳莉的亲事,只当是无意流露的。
佳莉现在整天不着家,忙着四处演出,宣传抗战,她不能说反对,反对就是落后。但一个姑娘家,整天男男女女待在一起,时间长了,人家不说闲话,也会弄出事情来的。
“不是跟董家定了亲吗?”二舅娘大致知道这件事,不由得提了出来。
“哎呀,上次子琛要上门,偏偏遇上了空袭,耽搁了。”罗太太只能叹息。
“佳莉跟子琛倒是很好的一对。”二舅娘似乎也感到可惜,不由劝道,“还是得抓紧呀,一放下,就拖过去了。子琛那般条件的人不多,汉口的漂亮姑娘可不少哟……”
这话到此也就打住。罗太太是明白的,心里便着急。自然,这事她解决不了,还得找媳妇商量,也只有宋香菊能够帮她。
宋香菊还在旅馆里,越是过节她越忙。旅客都是四面八方来的难民,有的是一家子,有的是朋友,有的则是一个人。在一个旅店里住着,遇上战乱,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逢到这样的节日,宋香菊就像个大家庭的管家,把艾草、菖蒲挂在客房的门上,调制好雄黄酒,每个房间送上一瓶,夜里蚊虫叮咬,可预防消毒。另外,还送上一枚盐蛋和两个粽子,表达一份心意。
旅店里的客人也走马灯似的变换,云素算是较长的房客了,可过完节,她也要走了。宋香菊问她住哪儿,只说有了去处,具体在哪儿也不说。宋香菊有些疑惑,想她平时也不爱出门交朋结友,除了一个白帆稍近点,恐怕就是那位姓沈的长官了。宋香菊免不了要问,是不是沈长官帮你找到地方了?云素一听沈字,就变了脸色。宋香菊怕触动了她的心病,只得打住。相处时间长了,她对云素,只当是姊妹一样。要说起来,云素其实比她还长一岁,应该叫姐姐才对。可她那般单纯,又总把她当妹妹看待。云素要走,她感到失落,也不放心,这么仓促离开,又是遇上谁了呢?白帆忙着演出,也不来旅店住了。要是他在,问问也好。看到云素很坦然,比以往显得开朗了些,她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或许真是白帆帮她找到了去处。住店有花费,她带的旅费再多,总有用完的时候。可能是云素不好言明的地方。宋香菊想到这一点,也就不好多问。但心中免不了惆怅,萍水相逢,刚刚成为熟人、朋友,又一个个地离去,只有她还在这儿守着,迎来送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是她的生活。好像没留下什么,像长江的水漫上来又退下去,了无痕迹。但某时某刻,也难免触动,勾起想念,曾经那些温暖幸福的时刻。她这般想,或许别人也会偶尔记起她,哪怕只有片刻的怀念,也算是值得了。
因是过节,她回家也要早些。平时各忙各的,只有这种时候才能一起吃顿饭。王妈做了中午一顿,也要回家过节。晚饭就落到宋香菊头上,她总是个忙人,外头忙完了,回家又得继续忙。
总不能空手回去,沿路的小贩多,买了些时令菜蔬。走过悦宾楼时,闻到那挂炉烤鸭飘出的香味,忍不住买了一只。又绕道去汪玉霞糕饼店,买了一盒芝麻糕、一盒绿豆糕,准备孝敬婆婆。
小宝正在弄堂口玩,瞄见了她,叫着姆妈,飞快地奔过来。
宋香菊拎满了东西,也抱不得他,只得腾出一只手牵着他走。
“姆妈,爸爸刚才又打我了。”小宝委屈地说。
“他怎么打你了?”
“我看他拿太抽屉里的钱,告诉了太,他就打我。”
宋香菊听得火星直冒,想那东西对她蛮横,连儿子也不放过。“他打你,太晓得吗?”她问。
“我没跟太说。”小宝小声道,“你也莫跟他吵了,到时他又打你。”
宋香菊捏紧了小宝的手,对于她的婚姻,唯一感到宽慰的,便是儿子还算懂事。
她把烤鸭和青菜放进厨房,便进房里来,见宝琨歪在床上睡觉,她把糕点往桌上一撂,宝琨便醒了,看到桌上放的东西,便一骨碌起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纸绳一扯,拆开油纸,掏出一块绿豆糕就往嘴里塞。
宋香菊正在换衣服,本对他有气,见此便过来,把油纸一裹:“哎,有这么好吃的,也不问一声。”
“买回来不就是吃的?”他把眼皮一翻。
“给婆婆买的,还轮不到你。”她拿着油纸包就出去了。
宝琨对着她的背影嚷:“这婆娘,还不让老子吃呢。”
宋香菊走进婆婆房里,罗太太桌上的麻将刚收场,她正在清点钱数,见媳妇把拆开的油纸包拿进来,不觉一愣。
“买给您吃的,让宝琨混吃了一块。”她叨嚼。
罗太太以为是他们吃剩了再拿过来的,一听是宝琨偷吃,倒也宽了心,眉开眼笑道:“要吃就给他吃吧,过节总不是大家分着吃,也不用拿过来了。”
宋香菊说:“那哪行?肯定是姆妈先尝了,再是下辈人的。”
罗太太听得舒服,便说:“也没什么,我又吃得几口?还是你们拿去吃吧,这东西又撂不得。”
宋香菊也不管,想她要是拿回去,婆婆心里又会不舒服,原送过来是做样子呀。便说要做饭,出去了。
晚饭时,佳莉还是没回来吃。直到过了八点,她才进家门。一脸的疲惫,也顾不上跟几位搭腔,便急着倒水喝,说去了前线驻地慰问演出,渴得要命。
罗太太问她吃过饭没,她说只吃了两个粽子。宋香菊二话没说,便去厨房为她热饭热菜。
趁佳莉吃饭的时候,宋香菊凑到桌边,小声说:“下礼拜天是你的生日,你得留在家里,别出去。”
“你不提,我还忘了呢。”佳莉低头扒饭,一想又说,“可那天有场演出呢。”
“你请个假,让别人顶一下。”
“谁顶呀,都有任务。”
“总得休息一下呀。过节也不在家,老太太都叨嚼呢。这生日再要出去,怕是说不过去。”
佳莉扒了几口饭,才说:“我争取吧。”
战争的脚步在街头巷尾还没有露面,在长江沿岸却是处处停留。空袭还在持续,那些散落江滩,亟待转移的货物就成了靶子。
冒烟的地方在视线里反复出现,还有焦急等候西迁的人流,不断从前线运送回来的伤员……遍布四处,繁乱不堪,码头成了严峻现实的一个缩影。
董子琛每天要面对这样一幅场面,他工作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又有两个月没回重庆去了。忙起来,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把家给忘记了。他当初并不知道会在汉口待这么长时间,而且这个时间还在延续。他答应来汉口,也多半是因为佳莉。
但没想到,他跟佳莉之间并不顺利。或许是因为太忙,他无暇抽出时间多陪陪佳莉,让彼此增近了解,发展感情。这一来,无形中就疏远了彼此的关系。而几次提亲的阴差阳错,也像带着某种天意,变得扑朔迷离,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