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一直想要改变她,知道她这般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说,看到空军将士远征日本,唤醒了她的爱国心,那么在刚刚受到情感的强烈刺激,爱而无望,萌生一死了之的念头时,再看到那些茫然无助的孤儿,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轻贱,无病呻吟。那些孩子,是刚从死神手里救出来的,如同她刚被白帆拯救一样。孩子们成了孤儿,她也孤苦伶仃,她跟他们是一样的。但这些孩子比她有价值,有意义,他们是想活,而她是想死。他们是活的生命,而她只是一个躯壳而已。
她与孩子们无形有一种亲近感,那些惊恐的小脸,实在刺激了她,就像看到母亲去世时那个孤单无助的自己,似乎是上天的指引,在绝望之中,她见到了这些孩子,就像见到了一群天使,一群兄弟姊妹,好像圣洁温暖的光亮照进了阴郁的心房,让她迷途知返,重获新的生机。
从保育院返回的路上,路过《前沿》杂志社,白帆便要下车,想去看看刘明泽。却碰上刘明泽正要出门,告知要去海军俱乐部开会,因为刚刚得知一个不好的消息:徐州失守了。
海军俱乐部二楼的一间茶室,此时聚集着好几家大报的记者,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从春天就来到汉口,有的还是经历西班牙内战的战地记者。
在他们看来,1938年是非常关键的一年。在最初几个月,西方新闻报刊登载的消息都不容乐观:派系斗争和马德里保卫战的失败,几个强国在慕尼黑对希特勒进行的绥靖主义,斯大林对知识分子的铁腕政策……也许因为这些原因,发生在武汉的抗战热潮让他们感到眼前一亮,也让这些西方记者对武汉保卫战充满了更多的期待。
早在四月间的台儿庄大捷,确实是一支振奋人心的强心剂,不仅让所有中国人,也让世界看到了希望,似乎是徐州会战一个好的前奏。国民政府也被这场局部的胜利所陶醉,力图在徐州扩大战果,因而又调集大量精锐部队。到五月初,徐州方面的国军已达六十多万人。而此时,日本大本营也迅速重新部署,决定集中华北与华中兵力夹击徐州,由华北方面军派出两个师团,向韩庄、峄县一线进攻,牵制中国军队,再派第一军和第十四军渡过黄河,向兰封以东进攻,企图遮断陇海线。同时,由华中方面军派出两个半师团在蚌埠、怀远间沿淮河向北推进。五月初,日军南北两路从徐州两翼插入迂回,企图切断中国守军的退路。
刚从徐州前线采访回来的刘明泽,对徐州战局已有较明晰的认识。
“这是一次战略性的撤退。”他向诸位阐明自己的观点,继而介绍道,“17日,徐州东面之敌向运河全线攻击,逐渐缩小了对徐州的包围圈。然而这一刻,国军也开始越过津浦铁路向南、向西撤退。”
“我同意这个说法。这个过程我也清楚。”接话的是英国《卫报》记者霍桑,他前不久采访过李宗仁,写了有关战局的大量报道。
“5月15日,李宗仁将军在与蒋委员长商讨后,决定让部队折回徐州,尝试撤出。就在这一天,徐州城的居民与军队开始撤离这座城市。李宗仁命令国军化整为零融入乡村,然后夜间向南前进,越过津浦铁路后,分成四股向西行进。最后在大别山下重新集结,一路南下,准备保卫大武汉。”
……
他们谈论战局,是在得不到官方确切答复后,互通有无,梳理观点,以便对即将刊登的新闻有一个较为客观的表态。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任何一个小小的措词,都会影响时局,乃至民心。
几天以后,就有消息报道徐州的撤退:
……国军夜间前进,白天藏在小麦地里,在不到一个星期内,40个分队大约20万-30万国军已悄悄地撤出了日军的包围圈。就在5月18日,当部队准备越过津浦铁路的关键时刻,天公作美,浓雾和沙尘笼罩了天空,掩盖了国军行进的踪影。21日,李宗仁将军致电蒋委员长,报告军事撤退已经完成。而在两天前,日军进入了一座几近废弃的徐州城,俘虏了3万中国士兵和市民……
所有人都明白,武汉会战的时间已经临近。此时日军正沿陇海铁路行进,而从徐州战场撤下的中国军队,也开始在长江中游层层设防,构筑重型防御工事,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日军对武汉的进攻。
正面作战靠的是硬实力。而软实力,则是操纵舆论导向的宣传机器,此时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动着。
那天,新华日报社在普海春餐厅举行宴会,欢迎从前线采访归来的各报战地记者。
刘明泽当然清楚,这是****对于坚持抗战的又一项宣传活动。在非常时刻,鼓舞士气,安抚民心可是当务之急。几个月前,国共统一战线的一大成果——八路军,已在汉口成立了办事处,军长彭德怀随后接见中外记者,介绍八路军的抗战情况。刘明泽当时刚来汉口,到长江局机关驻地与组织取得联系后,被指示继续以记者身份开展工作。他出席了那次记者见面会,也有幸目睹了彭军长的风采。
刘明泽的另一个身份,是《新华日报》的主笔,他在《前沿》上发表的文章,更换一下形式,改一个笔名,就同时在《新华日报》上刊登。
此时,他出席这个盛会,就等于回到了娘家,感到由衷的亲切,却又不能把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与熟识他的同志见面,反倒显得平淡一些。
宴会上,报社主编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各位记者同仁们:
欢迎你们从炮火纷飞的前线平安回来!感谢你们不惧艰险为我们写出大量翔实的报道!
“贯彻抗战到底,争取最后胜利”,在今天成为彻响于全中国的雄伟壮烈的呼声。我们坚信在伟大的民族觉醒的基础上,在我们的力量更广泛地动员、更严密地组织、更亲切地团结的基础上,中华民族的儿女们是有充分的力量,足以战胜日寇,维护我们珍贵的民族生命……
讲话引得一阵掌声。
但接下来的气氛并不热烈,只因战局让人不容乐观。刘明泽是去过徐州前线的,座位旁的《卫报》记者霍桑也去过。他曾目睹马德里保卫战的惨烈,见识过淞沪战场顽强抵抗的悲壮,后来辗转来到汉口,此时的临时首都,看到从官方到民间,各种力量都在拥护抗战,已形成热潮,让他又一次见识了中国人的爱国热情。
“刘先生,”霍桑侧头对刘明泽说,“徐州会战没打好,你对接下来的武汉会战怎么看?”
刘明泽道:“我是当局者迷。霍桑先生作为旁观者,应该看得更清楚些吧。”
“你狡猾,就想听我说是不是?”霍桑拍了他一下,扫视了一下周围说,“那好,就恕我直言,其实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已经说明了问题。日本军队除了压倒性的火力优势,在培训和协调部队的能力方面,日本军官也比中国军官更具有优势,如果中国方面有一个单一的军事指挥体系就好了,但中国长期以来动荡不堪,这种可能性太小。因此我认为,在武汉与日军对决,军事上依旧处于劣势……”
《江城日报》的陈涛平听得不舒服,马上反驳道:“仅从军事上看是不在优势,但武汉周边正在层层布防,打有准备之仗。”
霍桑说:“可武汉这地方宜攻不宜守,情形不容乐观啊。”
这话说出口,对在座的中国记者无疑泼了一盆凉水。几位被他的直率震得气愤难平,却又哑口无言。
霍桑也意识到他的话刺激了周围人,会引起人家的反感,不由缓和道:“当然,舆论宣传也是很重要的,这在关键时刻可以提高中国军队的士气,在国际上达到严重孤立日本的效果。长远看,中国人民的顽强抵抗,会让整个态势发生改变。”
“这是肯定的,”刘明泽马上表示赞同,“历史上看,以弱胜强的范例并不少见,在武汉,各政党和民间组织形成的团结统一的形势,是非常及时和有必要的,对整个战局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刘明泽知道霍桑说的是实话,但对此时的中国,并非要的是实话,而是激励。哪怕狂热一点,也不过分,士气是需要鼓舞的,宣传的功效显而易见。这也是《新华日报》举办此次宴会的初衷。
这个春天,刘明泽有幸认识了霍桑,虽不在一个报社,但两人时常碰见,尤其是战地采访,总是结伴同行。他们信仰不一,观念也有差异,但彼此都以事实作依据,弄清真相是他们的落脚点。虽然时有分歧,争论不少,但也不妨碍彼此再次走近。只因都在追求真理,而对真理的看法,又在各自的心中。
霍桑在大学时,一直热衷于环游世界。毕业后,他在一艘英国的货船上工作,途经中国时,他被古老的东方文明所震撼,就在上海逗留了一阵。这期间,他做了一名英文教师,并努力学习汉语。后来当了记者,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再次来到中国,已成为《卫报》武汉记者站的首席。
和驻扎在汉口记者团的其他人相比,霍桑可以流利地说汉语,他忙碌地在武汉外围的前线间穿梭。对于霍桑来说,这是一种高强度的锻炼和学习,而不仅仅是报道。这位毕业于牛津大学的英国男子,因从前线采写回大量真实而具有远见卓识的稿子,也成为在场记者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