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那里,好似一道风景,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人似乎认出了徐瑷,在指指点点。刘明泽便向她示意,两人不由拐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小巷里少有行人,幽暗而狭长,有几点昏黄的灯光,风微微吹着,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两人已紧紧相拥在一起。
“我想你,明泽!”徐瑷在他怀里呜咽,“以为你再不会见我了……”
“哪会呢,”明泽长长地亲吻着她,以释放他心中压抑的爱。
那一刻,他们已忘记了身处何境,听不见街上的鞭炮和口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哪怕空袭的炸弹落到身旁,也不会在意。久别重逢的恋人,即便死在眼前,也是满足的。
小道上有人走过来,彼此才分开。淡淡的月光下,徐瑷的脸像是抹上了一层银光,美丽得有几分虚幻。
“你还好吧?”他问她,漫长的思念已消解掉了那些不快,只有涌上心头的爱恋,还有歉疚。
“还好,你好吧?”她也一直在牵挂着他。
“还好,就是忙。”
徐瑷看着他,他也看着徐瑷,彼此就这么凝视着对方,像看不够似的。
“你现在哪儿?”刘明泽问,这也是他一直记挂的。
“我住在朋友家。”她还是不敢对他说实话。
“朋友?”刘明泽听得一愣,不由联想到旅馆里的那件事,“是上次那个姓沈的?”
“不是的,”徐瑷还想掩饰,但见刘明泽的脸阴沉下来,她也慌了神,“我只是暂时住在那里。”
这种解释显然有些苍白,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刘明泽的心里本有个阴影,免不了又翻出旧账来,想到她的那些事,就受不了。她可能有无数个男人,谁的怀里都躺过,还以为人家会钟情于你,跟你重续前缘呢。
刘明泽一时觉得受到了愚弄,刚刚弥合的伤痛又一次触及,便在阴阴地浸血。顷刻间,感情的热度不觉降到了零点,激荡的情怀转瞬而逝,等清醒过来,他也恢复了理性。
“时候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去吧,我还在现场采访,明日要见报呢。”
他勉强说了一句,就想走。
徐瑷故作轻松道:“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用管我,你去吧。”
“那好吧,我先走了,你保重!”他朝她点了下头,就走了。
徐瑷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拐出巷子不见了,心陡地一空,有些想哭,眼眶却不见有泪水。她和他,从此完结了。
她还是恨不起他,但也不会再爱他。他变得那么快,实在缺少点风度。他是太不了解女人了,确切地说,是不了解像她这样有品格的女人。
的确,她从来不缺少男人的爱,如果愿意,她每天会应接不暇。但千帆过尽皆不是。她只有等,等那个能激活她生命的男人,她是等来了一个刘明泽,两人短暂地相爱,他带着她上天入地,醉生梦死,却是伤痛多于甜蜜。她是想忘掉那个人的,可他竟然那么深地刻在了心里,想抹去还真不容易。再次见到他,也终于明白,他还是爱她的。可是,前面已经走了一段弯路,他接受不了她的过去,就意味着他并非信任她这个人。竟然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他们的爱情便是不牢固的,分开也是迟早的事。
深深地痛过之后,她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有爱情了。或许,她会找个不爱的男人过下去,比如福内特,倒也轻松。但以她的性格,恐怕将就也难,跟福内特暂时的话,也真不是随口说的。或许没见到刘明泽,她还会骗骗自己,一旦碰上,便是洪水决堤,抵挡不住了。
突然觉得,以前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实在是荒唐可笑。跟福内特在一起,也觉得难以忍受了。怎么可以答应跟那个绿眼睛、鹰钩鼻子在一起呢?那一身的狐臭,可是要人的命呢。这也是她一直不让福内特近身的原因。好在那家伙的心不全在女人上面,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她,这也让她暗自感到庆幸。
但离开福内特岂非容易。刚摆脱了周老板,还能再回到从前?她的路,就像一盘迷乱的棋局,左右为难,处处险境。她也确实怪不得刘明泽,只怪自己走岔了道。
与徐瑷的困难抉择相比,罗佳莉的表现就更为坚定。董子琛已经确定再次上门的时间,罗家人期盼了多日,这回得到了准信,一定会来,也就大张旗鼓地忙活起来。
那天,罗太太一早就翻腾她的樟木箱子,从里面找出多年不穿的黑色金丝绒旗袍,又让王妈拿来头油,把她那日渐稀疏的头发收拾得光光溜溜。再吩咐儿子媳妇都穿体面些,不能让新姑爷低看了咱们罗家。等几位大致打理停当,再想起佳莉时,已没了人影。
罗太太问宋香菊和王妈,都不得而知,说早上还见在房里呢,是不是买东西或去同学家了,一会儿可能就会回来的。虽这么想,几个人一边忙着,看佳莉左等右等不回,董子琛可能就在路上呢。罗太太便急得跳脚,这小姑奶奶,又犯什么迷糊呢。
宋香菊其实清楚佳莉的心思,那天说起董家的亲事,佳莉憋不住,跟嫂子吞吞吐吐地倒出了魏行健。宋香菊听了半天不吭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急得佳莉缠着她不放手。宋香菊逼急了,只说这事不太可能。
“我知道你的意思,”佳莉情绪激动,干脆挑明嫂子没法言说的潜台词,“战争时期,军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忘记不了他,他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我愿意等他。”
“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宋香菊觉得小姑子的想法幼稚得很,不提醒是不行了,“这仗要打多少年,你就整天为他担心受骇吗?还是识点时务吧。”
佳莉是否听进去了,宋香菊不知道,也只能看她的反应。现在突然出去避不见人,想是还没转过弯来。以小姑子的个性,一旦认定的事,别人是很难说动她的。宋香菊就感觉她一定是找那个军人去了。这一来,亲事说不定真要黄了。
如她担心的那样,佳莉果真去了长江边。她来到中山舰上次停泊的地方,望着茫茫的江面,发着呆。
黄色的江水一刻不停地向东流淌,太阳静静地照耀着四周,在那些外国军舰的甲板上、栏杆上、炮台上,闪着微光。舰旗懒洋洋地垂着头,有风吹来,就展一下,又展一下。
全是外国的,怎看不到一艘中国军舰呢?只有民生公司的轮船在冒着长长的白烟,鸣叫着往来穿梭,把江滩堆积成山的货物赶着抢运上船,还有前呼后拥等待西迁的难民。
看到民生公司的轮船,自然就想到董子琛,她就有些待不住了。明知魏行健不在武汉,还是忍不住要来江边看看,等待着,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
可中山舰一直没有出现。她等不来魏行健,恐怕真要与他错过了,她立在江边,望着一只盘旋的江鸥,真想化成了它,飞到魏行健的身边。
轮船一声沉闷的长笛,似在提醒董子琛的存在。或许,此时的他已经去了她的家里,正在商量着婚事呢。一想便有些烦躁,觉得这么躲着不是个办法,婚事由不得她做主,她还得听任家里的决定,除非一走了之,但这又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即便远涉千里找到魏行健,他们一时也不能在一起。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与董子琛结婚。这换了别人可能容易,但佳莉不是个顺从的女孩,她不会勉强自己。心有所属,就不可能再嫁给别的男人,她只能做魏行健的女人,哪怕天各一方,她都愿意一直等下去。
想清楚了,她就不再犹豫,准备去找董子琛,直接告诉对方,她爱上了别人。这对双方都是件好事,免得把婚事定了,再反悔就难,对双方都不划算。
如果她早去十分钟,可能就会碰上董子琛。
那时,董子琛也刚刚处理完要紧的公务,就坐车前往罗家。想着多日未见的佳莉,他的心便有些迫切了。他倒是没忘给佳莉带上礼物,还嫌不够,又绕道去了一趟邦可糕饼店,买了两盒高级点心,这才往罗家而来。
正走在半途,突然响起一声声凄厉的警报。街上顿时大乱,人们四下里蜂拥而逃,汽车被人流阻挡,只能甲壳虫似的缓慢前行。
已听到隆隆的飞机声。幽灵式的投弹之后,地面的高射炮便出击了,位于汉口机场的中国空军机群已迅速地升空,与来犯的日机短兵相接,广阔的蓝天顿时成了厮杀的斗角场,随着拖着浓烟的飞机呜鸣着划过长空,顷刻就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
行驶的汽车也受到微微的震撼,随时有可能被流弹击中。董子琛紧张地盯着前方,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不能走了,”董子琛突然对司机说,“敌机就在附近轰炸,可能会殃及江边的船只,得转回去。”
“快到了呢。”司机说,多少为他一再延误的亲事可惜。
“改日再去吧,没时间了。”他的眼角掠过一丝阴郁,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他把握不了,也容不得多想。
往回转也并非那么容易,炮火硝烟不断,他们自身也面临着危险,只能绕到租界地段迂回前行,以避免遭到攻击。还未到达江边,敌机已在我方机群和地面高射炮的拦截下,仓皇逃离。
江边浓烟滚滚,弥漫着呛鼻的臭味。董子琛看到有艘货轮正在起火燃烧,来不及更换工作服,就迅速组织人员,赶去现场灭火救援。
真是一波三折呐。刚刚被空袭惊吓的罗太太在抱怨着,她太恨这场空袭了。兴师动众地等着新姑爷上门,自己姑娘却闹别扭,寻不见人影。虽忧心如焚,还得准备迎接姑爷,人家正往这边赶呢,偏偏遇上了空袭,好端端的事,又阴差阳错给耽误了。
几个人在家里惊魂未定,等忙乱过了,便有些灰心丧气。觉得与董家的亲事变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起来,但都不敢触碰那缘分二字,怕沾了晦气。越是这样,罗太太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死丫头不听话,尽给家里惹事。早点嫁出去,便走个扫帚星,要朝南天门磕头。
宋香菊不想听她叨嚼,忙了两天,没顾得上去旅馆,事情都等着她呢。匆匆忙忙赶到旅馆,一下瞄见佳莉站在登记台旁,正在跟少春慢悠悠地聊天。
香菊的火一下腾起来了,恼着脸对她:“到处找你的人呢,跑到这来干什么?”
“子琛表哥在吗?”佳莉反问道。
“没来,”香菊没好气道,“这下称你的心了吧。”
佳莉也不吱声,眼睛盯着一处发呆。
“别胡思乱想了,”香菊看不过意,拍了拍她说,“老太太都急死了,还不快回家去!”
“嫂子,”佳莉几分忧愁道,“我去了江边,他们的军舰不在那儿,刚才空袭,真为他担心!”
“想你是去了那里。”宋香菊哼了一声,“现在战争期间,什么都有可能,还是早做打算吧。”
“我打算好了,要嫁就嫁给魏行健。”罗佳莉侧过头,到底不敢正视嫂子的眼睛。
宋香菊睃了她一下,想是这丫头走火入魔了,她没话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嫂子,”佳莉咬了下嘴唇说,“我准备跟董子琛摊牌,免得他到时后悔。”
“我劝你别做傻事,”宋香菊到底忍不住了,“嫁个稳当的人,过几天舒服的日子,比什么都好。”宋香菊以她过来人的经验,只会教佳莉实用的东西。
“但我不爱他呀,你还不能明白吗?”佳莉想争取嫂子的理解,宋香菊也体会得到,这一切,与她对刘明泽的感情不无关系。
“并不是有感情就能在一起的。”她劝导佳莉,也像是在劝导自己。
正说着,白帆从门外进来,见佳莉在此,不由惊喜道:“哎呀,汉口之花,怎有工夫来看你嫂子呀?”
佳莉一见白帆,便绽开了笑脸,说:“白先生,好些天没见了,今天可是巧呢。”
白帆说他拿两件衣服就走,这几天要出去演出,怕回不来。上楼时,又转头对佳莉说:“罗小姐,最近要没事,就去看看我们的演出吧?”
佳莉因上次被拐的事,一直待在家里不敢出门,今天是因董子琛要来,才偷偷跑出去。此时她正为亲事烦心,碰上白帆邀她,想起评选“汉口之花”时,向他请教,又接触了那些艺术家,留下难忘的印象,就爽快地答应了。
宋香菊见她又要疯出去,便对白帆说:“白先生,你莫要她去,这丫头有点浑,弄丢了,你可担待不起呢。”她自然指的是上次被拐。
“丢不了,你放心。”白帆蛮有把握道,“到时保证把人原样交还给你。”
此时,楼上的龚云素已听到白帆的声音,就走到房门口站着,见他上楼来,便问:“又要几天不回来了?”
“怕是赶不回。”白帆回答道,不觉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又像瘦了?”
“没有呀,别人还说我长胖了呢,”云素忍不住揶揄,“你自己胖,就以为别人都瘦。”一时觉得说话有点杵人,又不好意思地一笑。
白帆倒不在意,问她刚才空袭躲在哪儿了。
“还能在哪儿,”云素说话带着些怨气,“这地方居民又多,防空壕挤得要死,街上又乱,不如就在房间待着。”
“这哪能行?你呀,总不能让人放心。”白帆责怪道,把云素说得脸一红,转身进房去了。
一会儿白帆取了衣服出来,见她在房里呆坐着,心里便不过意,就说:“你要觉得无聊,就跟我去演出场地看看,还有点意思。”
云素扭了下头说:“你刚才不是叫了人吗?何必又让我去?”
“这有什么?都去玩玩,你别多心嘛。”白帆想她这般斗嘴,原是叫了佳莉的缘故。
“我多什么心?不过是怕影响了你们呀。”她还是话中带刺。
“随便你吧。”白帆听得不爽,也就不想多说,自顾往楼下走。
是有些古怪呢。怕是感情不顺,禁锢久了的人,都会变得这样?白帆闷闷地想着。知道云素孤僻偏执,有点小心眼,有时也让他厌烦,但一想到她整天恍恍惚惚的样子,他又断不了去牵挂她。也明知云素并非爱他,一直活在沈仲明的梦想世界里,他有些自作多情,可还是割舍不下,也渐渐习惯了这番折磨,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