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闹市区,大致是江汉路和中山路几条主干道及其延展的地带,大马路上高楼林立,店铺毗连,尽显繁华都市气象。背街里,巷道阡陌交错,大的、小的、直的、曲的,就像走迷宫,鱼龙混杂,也藏污纳垢。除了住家,也间杂门类齐全的店铺:卖杂货的、做包子的、打铁的、补锅的、理发的、修脚的……百业混居,包罗万象。时光在狭长的青石板路细细地碾过,依然逶迤绵长,边沿的青苔一直延伸到两旁的墙角,与油漆斑驳的排门互为映衬,宛若一幅恬静苍远的旧画。在那门口泡上一壶茶,悠闲自在地聊天,从朝霞初照,一直坐到残阳西斜,小街小巷的新鲜事还是不重样。
因空袭时有发生,加之政府明令禁止赌博,赛马场已相继停业。宝琨没了去处,就跟人在帝主宫市场倒卖药材,本想大赚一笔,却因不懂行情,进价过高,蚀了本。宝琨没了心情,又囊中羞涩,就在巷子里闲荡。
一会儿看看打铁,一会儿瞧瞧修脚,拐到街边的陈记茶馆,见一些茶客坐在那里谈天说地,便凑了过去。
茶馆就两三张桌子,用板凳一围。来此光顾的多是些小商小贩,或隔壁左右的街坊邻居,闲来无事,喝口茶、吹吹牛、打几圈纸牌,倒也好消磨时间。此时,几位常客照例围着方桌坐着,他们不爱嚼那些家长里短,眼下最关心的,还是一天天迫近的战局,也是绕不开的话题。
“哎,我儿子几天没回了,忙着在拆卸机器呢。”刘老头的儿子在汉阳铁厂做监工,他一直引以为豪。
“他们还算慢的,有些学校早迁走了。”陈老板搭腔,他的消息总要灵通些。
“老蒋不是说要保住汉口吗?”测字先生端着一份报纸在看,不由插嘴道,“李宗仁、白崇禧已进驻大别山,陈诚每天都在督办防御工事。前不久的马当沉船,可是蚀了老本……还不确保万无一失?”
“那倒也是,”有人附和,“听说在向苏联购买大批武器呢,关键时刻还是斯大林帮忙啊。”
……宝琨在一旁眨巴着眼,听得一愣一愣的。对这些时事政治,他不太关心,也不懂。原本就因他不是个爱着急的人,也从没想过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与他无关。他只想着怎么快活,怎么不费力气地赚钱,发大财。至于别的,他想得很少,也懒得去想,怎么随心怎么过。
此时,他渐渐感觉到不适,坐在一边就像个哑巴,插不上半句话。但他又不是个聋子,灌进耳朵里的那些信息,多少有些扰人心绪,让人忧愁,就干脆不听得了。先是眼睛闲不住,四下里瞟来瞟去,寻思着有什么别的乐子。正巧这时,有个人溜进了视线,定睛一瞧,竟是跟他一起玩过赌马的陈歪嘴。
“歪嘴,你又去哪儿玩呀?”他追出来喊。
陈歪嘴回过身一看是他,便招了招手。
宝琨凑上前去,陈歪嘴小声地说:“德兴里那边好玩呢。”
他知道是指那个赌场,忙问:“还开着呀?”
“背地里,”歪嘴努了一下嘴,越发是歪到耳朵一边去了,“门外几十米都有放哨的,一见有人来,就早早赶过去报信。”
“怪不得呢,”宝琨咂了咂舌头,“你敢在那儿玩呀。”
“昨日已赢回半匹马的钱,比赛马场来得还快呢。”歪嘴炫耀道。
宝琨不敢去赌场,知道那里的水深,会输得血本无归。老娘叮嘱过他,也就在跑马场玩玩小的,过过瘾。
“有这等好事?不会吧。”宝琨有点不相信。
“不骗你,”歪嘴看他有点犹豫,便说,“我先也不敢,只是看看,后来试了一下,还算有点运气。什么都要胆子,没胆子什么都做不成。我现在去,说不定就赢回整匹马了。”
宝琨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动心了。
“你要不……去看看也行,反正闲着没事。”歪嘴眯眼笑笑,有点勾人。
“没钱呢,堂客把钱管得死死的,老娘那儿也难。”
“就去看看,实在想玩,先找庄主借一点也行,一般都能把本钱赚回来。”
真是人叫不动,鬼叫飞跑。宝琨被这一煽动,还有不跟着走的。
宋香菊这些天尤其事多。少春的堂客难产后身子虚弱,又得了重感冒,气管炎引起哮喘发作,他就急着把堂客接到汉口医治,无奈赶上逃难的人流,车马拥挤,道路不畅,少春一时又找不到车辆,只得打电报给宋香菊,宋香菊也急得团团转,这个时候,找辆车可比什么都难,马车行的生意跟旅馆一样火爆,租车的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去等,起码也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偏偏账房陈会计的老母亲过了世,回鄂城乡下奔丧去了。这一来,宋春菊就成了光杆司令,除了几个茶房,她一人兼了旅馆内部的所有事务,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想办法借一辆车救人。实在顾不过来,她才想到了宝琨。要他来旅馆照看一下,她一人上上下下地忙,总有疏漏的地方。
宝琨在德兴里赌场刚学会了“摇宝”,下了点小注,居然赢了些钱,正在兴头上呢。觉得自己手气还不错,把赛马赌输了的钱赢回来了。如果再要加点注,可能卖药材的亏空也补回来了。
等宋香菊喊他来旅馆帮忙,自然就不情愿。不情愿又找不出理由拒绝,毕竟一年到头是堂客管着店,他一天到晚在外游荡,也没多少怨言。
况且旅馆正差人,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要他去。宝琨急得没法,他爱玩是承接了老娘的个性,老娘也是看透了儿子的把戏,知道这方面松不得手,只得隔三差五地叮嘱,才不敢太大的胆子。
宝琨不情愿也得来。要真把宋香菊气急了,告诉姆妈,他还得挨一顿骂。就想着忍耐几天,等那娘儿们稍稍松口气再出去也好。
宝琨人虽来了,一些事又做不了,宋香菊就让他待在柜台里,办住房登记、发号牌,收房款却不让他沾边,怕他马里马虎地出了错。她再忙也得自己兼顾。其实也是怕宝琨想心思。
宋香菊一边忙着,一边就想着去哪儿找车。要说她认识的人也不少,可有车的却不多。即便有,也一时不好开口。现在有出路的家庭都忙着西迁,谁家的车都有急用,何况她与这些人搭不上关系。
她倒是想到了周老板有车,可以开得了口,但又开不得。一说,等于把佳莉搭进去了,救了这头毁了那头,划不来。一时间,她还真是束手无策,被难住了。
那时,正碰上云素从楼上下来,见老板娘愁眉不展,不觉问了一句。
得知是要汽车去救人,她也跟着着急。在旅馆住了一段时间,孤寂的她感受着各方面的温暖,渐渐习惯了这个环境,她不仅结识了白帆、刘明泽这些朋友,对老板娘宋香菊也不再排斥了。那次沈仲明与徐瑷在房间里鬼混,云素一度寻死觅活,宋香菊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只要有空,就来到她的房间,跟她聊天、拉家常,还时常做些好吃的送上楼。饱受凄凉的云素,身处异乡又遭到这般情感的打击,更兼凄风苦雨,得到一点温暖,对她便是雪中送炭。感动之时,对老板娘自然亲近了不少,甚而,有些姐妹的情分了。
此时,云素自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也唯有这个人有办法。她本不想去找他,但见老板娘急得团团转,也就顾不得了。
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那边沈仲明一听是她,便有几分惊喜,以为云素缓过气来了。云素直接说了借车的事。沈仲明一听,便有些为难,此时机关的用车也十分紧张,连内部人员都不太容易。但得知是老板娘家的亲戚,想到在旅馆不光彩的一幕,还有那女人毒辣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顿时矮了半截。何况,又是云素求他,总得表现一下,挽回上次的影响,就答应想办法解决。
云素一高兴,他就趁机说了见面的事,要云素明天早上十点去雨果咖啡店等他。云素还有些犹疑,经不住他的语气恳切,一再抱歉说没及时看她。云素听得感动,那先前的不愉快不觉化为了泡影,毕竟,她还爱着这个男人。
那一夜,云素一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竟然又梦见了他,和他黏黏糊糊地缠绵悱恻,想起来都不好意思。早上,她换上了一件不常穿的浅紫色旗袍,细细地梳头打理,略施脂粉,浅点红唇,通身一览,就好似一幅淡雅的写意画,一首略带感伤的诗。临行又照了下镜子,上下又整了整,才姗姗出了门。
那地方临近江边,并不大,是个法籍犹太人开的。自店门进内,红漆地板上面,铺一袭法国三叶草花案长条毯。店门左右洞开两扇百叶窗,垂着水霭一般雪白的蕾丝纱幔。左侧墙面粉成明黄色调子,右侧墙则是意大利风格仿古红砖,墙中央挂着仿雷诺阿的名画《亨利奥夫人》。圆桌铺墨绿色台布,带穗子的流苏轻触到膝盖。白细瓷花瓶里斜插着几朵红玫瑰,每一朵皆开得眉眼诱人,隐隐一阵馨淡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中式屏风分隔成小块的空间,彼此的会面便显得私密起来。
云素选了靠里头的一张桌子坐着,藤椅上置有暗红金丝绒面靠垫,柔软舒适。等了十来分钟,沈仲明就匆匆地来了。说车已经派出去了,这下你放心了吧。
云素谢了一声。
他在她对面坐下后,只是微笑地瞅着她,把云素羞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他才缓过神,叫西崽端来咖啡和茶点。
“趁热喝点吧,”他把托盘往云素面前移了移,“你要嫌苦就加点糖。”
“是有点苦,”云素抿了下嘴,用勺子舀了些盘子里的砂糖放进去,轻轻搅动着,问他:“今天不忙吗?这时候叫我来,有事呀?”
“一直忙,今天总算抽点时间看看你。”他柔声道。
云素的脸,不知是因他的目光熨烫,还是心跳加速,已泛起一层潮红,她低垂着眼,只等着他说话。
“是这样,”沈仲明清了下嗓子,小心地使用着措词,“那天遇到董子琛,我们闲聊时,提到了你……”
“董先生也在汉口?”云素惊得一下抬起头。
“是啊,他在汉口负责。”
云素的心一阵紧张,她当时可没想董子琛也会来,“说我什么?”她已顾不得掩饰了。
“他说,你是为婚姻的事离开家的……”
云素一时没吱声,过了几秒钟,才低低地说,“他们都逼我嫁人,我不能称他们的心,只能离开……”
“可是,汉口也不是久待之地啊,”他顿了一下,觉得有些事已经回避不了,“日军正往汉口而来,政府也在抓紧疏散难民,工厂、学校都已开始撤离,马上要打一场大战……到时,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往哪儿去,”云素显得几分茫然,停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你能带上我一起走吗?”
这并不突然,当时他就想到过,等董子琛说出云素离家出走的真实原因,他才知道和云素之间都面临着一个抉择。
道义上讲,他是该带上她,不带就说不过去。内心里,他也愿意,男人都爱当护花使者,何况他喜欢云素。但问题是,他已不是单身男人,他有妻儿,首先考虑的应该是他们。他带上云素,妻子肯定会接受不了,不管他怎么解释,恐怕都说不清。上司知道后,也会说他生活不检点,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升迁就是个问题。
但丢下她怎么办?她好不容易逃过了那场劫难,还能让她再陷于一个悲剧吗?她千里迢迢来找他,已成为一个事实,如果对她弃而不顾,就会落个无情无义的罪名,于自己也会良心不安。何况,他已做了有负于她的事。这实在让人左右为难。但见云素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眼睛似有晶莹在闪动,让他倏地想起初遇时那个孤单的背影,心揪了一下,不由说了声:
“不会丢下你的。”
云素怔了怔,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问:“你真的会带上我一起走?”
他望着云素楚楚可怜的样子,握紧她的手说:“会的,放心吧。”
云素不作声,把他的手捧在脸上,啜泣起来。
“好了,别哭了,”沈仲明掏出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喝点咖啡吧,一会儿我得走了。”
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嘴里满是香甜,尝不到一丝苦味,连那笑容也带有几分甜美,让沈仲明一时也看呆了,竟有些不忍离去。
这是重要的一天。以后的日子,云素记忆中的甜蜜镜头,总会闪回到这一天的情景,沈仲明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的脸,他微笑的样子,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手里的温度,他走时的背影……一直在她脑子里反复地上演着。
她就带着幸福的眩晕,慢慢走回旅馆。
真是按下葫芦冒出瓢。宋香菊把宝琨叫到旅馆照场,他却人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惦记着去赌场。见宋香菊拿钱给少春的堂客治病,他就不舒服,想你个婆娘有钱私下接济娘家亲戚,平时我要钱就一毛不拔。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趁着宋香菊一刻去医院的工夫,他把几笔刚收的房款揣在兜里,唤个茶房到柜台前守着,说出去一下就回,便溜之大吉。
等宋香菊从医院回来,一看柜台上不见宝琨的人影,打开抽屉,房款也没了,再等茶房从楼上下来,一问,果然是那东西拿走了。宋香菊便气得不行,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把钱锁进柜子里,让宝琨钻了空子。
少春堂客住进了医院,医药费还欠着大头。平时少春在旅馆替她扛了不少事,想着是表弟,反倒马虎些,薪水也没多给,这时缺钱,总该贴补一下人家。她手上也没活动的钱,以前账上的,陈会计都过了婆婆的目。
罗太太没别的能耐,抠钱倒是第一。她要找婆婆要钱给少春,恐怕是自讨没趣。她也不想求爷爷告奶奶,只能从刚收进的房款想办法,却被宝琨打了劫。
她又不好声张,怕让店员和客人笑话,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忙着,想那东西拿了钱,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心里烦闷,也只能暗自臭骂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