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瑷不会去仰望星空。
她又回到了从前。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那是她的夜。
似乎没多大改变。她还是她,那个美丽万方,能让所有男人为之疯狂为之倾倒的女人,她的笑容依然灿烂迷人。
但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眼神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有时在没有人的地方,会痴痴地发呆,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依然表现得十分快乐。忧愁是不属于她的,她也不属于她自己,她呈现在人们面前的,都是修饰过的样子,或是装出来的样子,也是别人希望看到的样子,她必须美丽、健康、魅力无比。
她似乎成了一个美好的具象,因为有她,让人一时忘记了战争,她是汉口之夜里一枝妖冶的罂粟,能激发和麻醉男人们的神经,就像香烟和美酒,是这个乱世最好的镇静剂。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已成为汉口的一个招牌、一个宝贝、一道活动的风景,那周老板几天不见她,就会派人来请。她变得如此的重要,满足虚荣心之后,又难免有一丝烦恼,不想被人家所控制。
但她还是聪明的。希望她怎样,她就变得怎样,投其所好。当然,内心还是不服输,她从来也没想过失败,但泰昌旅馆的经历,成了一个抹不去的伤痛。这一切,只因了刘明泽,重重地击垮了她。
她故意在众人面前做出很快活的样子,强装笑脸,几乎有点夸张了。
殊不知,她是在使出全身的气力维持现状,让周围人知道,她依然活得好好的。只有夜深人静时,她就瘫软了,想起那个人,那些事,就欲罢不能。恨他,又免不了想念他。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以为每天醉生梦死,会渐渐忘了他,却不是那么容易,有些事,就像刚刚结痂的伤口,稍一触碰,就会有痛感,继而牵枝挂藤,又想起那个人来。
忧伤的日子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但不知,还有更让她闹心的事接踵而至。
罗佳莉第一次走进维多利亚歌舞厅,不过来开开眼。她是这么想的,跟着哥哥出来玩玩,知道汉口还有哪些值得留恋的地方。喜欢跳舞的她,却不知西式交谊舞为何物。听哥哥说洋人都爱跳,她就觉得新奇。哥哥弄到两张舞厅的门票,要她打扮得漂亮点,既然要去,就得让人见识一下他妹妹的厉害,宝琨就是这样想的。带佳莉去新市场表演《天女散花》时,不过一时兴起,到演完了,目睹观众的热烈,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妹妹还真有几分明星气质呢。
宝琨为他妹妹感到荣耀时,也隐隐冒出些念头,想让佳莉多露露脸,但又怕去多了,会惹些麻烦。一来二去的磨蹭,他又不是个认真的人,当时想到了,过身又忘了,依旧玩他自己的。再带佳莉出来,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维多利亚夜花园处在法租界里,园内树影幽深,花香氤氲,走在蜿蜒的碎石小径上,隐隐可见那幢奶黄色的洋房,犹如海中的岛屿似的。月光照在大理石台阶上,仿佛水银泻地,莹莹闪烁。安有壁灯的长廊里亮着黄色的光影,悠扬的爵士乐从门厅里飘出来,在屋宇间绕梁回荡,将浪漫一点点地浸透到四周。
来之前,佳莉为穿什么衣服着实费了些周折,她全是些学生装,或是素净的旗袍,头发梳着光溜溜的发辫。
她穿上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宝琨一看就摇头:“没这副打扮的,穷酸相,灯光一照,那些端茶递水的丫头都比你鲜亮。”
佳莉听得一扭身子:“没衣服穿呐。”
宝琨说:“拿你的私房钱去买一件新的。”
佳莉嘴一噘:“我有什么私房钱,姆妈管得紧紧的,平时买条手帕都难。”
一时陷于了苦恼。宝琨玩归玩,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带妹妹出门,哪能这么寒酸,让人家低看了他们。想了半天,便记起宋香菊还有一件水红底碎花锦缎旗袍,结婚时做的,只穿过一次,就撂在箱子底了。
“要不你找嫂子借一下?”宝琨说。
“不好说,知道她那衣服当宝贝似的,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还舍得借给我?”佳莉跟嫂子关系不大亲近,贸然去借她的心爱之物,怕是讨个没趣。
宝琨一听这话,也没辙了。宋香菊的东西,他不见得说得动。说了不定会闹得不愉快,合着伙想她的心思呢。
兄妹俩这般揉来揉去,一直没了下文,眼看就要到时间了,宋香菊又不在家,佳莉就不太想去了。宝琨平时对家里其他事马虎,对他这个妹子倒还经心,索性去房里把那件衣服翻了出来,说:“你先穿上,看合适不合适。”
佳莉犹犹豫豫地换上,一照镜子,真是俏丽又端庄,那张粉脸也越发衬得唇红齿白,鲜亮夺目,让一旁的宝琨看得直叫好。
“你就穿上吧,去理发店把头发盘一下,做个新样式。”
“嫂子要不愿意怎么办?”佳莉有些担心。
宝琨踌躇了一下,看妹妹几分忧愁地望着他,不由挺了挺胸脯,摆摆手道:“我去跟她说,一家人,讲什么彼此,她要不肯,老子就对她不客气。”
此时,装扮一新的罗佳莉款款而来,出现在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中间,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水芙蓉,别有一番韵致。粉脂裙钗们纷纷打听她的来历。宝琨带着光彩照人的佳莉,也觉得挺有面子,等到别人问起,便骄傲地指着佳莉说:“这是舍妹。”
刚开始,先是宝琨带着佳莉跳舞,让她先熟悉一下舞步,感受一下氛围。佳莉本是搞文艺的材料,以前在学校里就是个活跃分子,对并非复杂的交谊舞几乎一看就会。宝琨带她跳了两圈,不仅简单的狐步舞跳得像模像样,连华尔兹都能旋转如飞了。
她随心所欲地跳着舞,跳得酣畅淋漓,轻松舒泰,也没在意周围的目光,自顾自地乐着、玩着,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也恰恰是那种漫不经心、旁若无人,引得无数双眼睛关注着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青春逼人,又落落大方,在一片香艳魅惑之中,尤其显得清新脱俗,引人注目。
来宾之中,自然少不了众星捧月的徐瑷小姐,也有不常到的神秘人物周老板。他今天本是陪徐小姐过来散散心的。徐小姐近来不太爱出门,白天夜晚都待在大华饭店里,周老板有时陪她玩玩牌,也意兴阑珊,打了两圈,就不想玩了。问起来,只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
周老板是说一不二的,横一下眼睛都会叫手下人胆战心惊,以为祸从天降。唯独徐瑷不太听话,总是散散漫漫的,不时还耍点小娇气,周老板竟然能容忍下来,也没见他把徐瑷怎么着。倒是徐瑷对他若即若离的,说是朋友不像,说是情人也不像,像是介于朋友和情人之间,彼此还在互相较着劲,弄得不舒服了,一时我让着你,一时又是你让着我,就像赌着什么输赢。一般人看不懂这两人的关系,就像走入了迷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在进行情感的游戏,不过是高手的对弈。周老板阅人无数,可谓赏尽人间春色。对徐瑷,他是当作珍品来看待的。既然是珍品,就会懂得欣赏,细细的品味,还要懂得爱惜。他不会强迫徐瑷,获得女人的身体容易,但征服女人的心很难。只会在她哪一天心悦诚服地爱上你时,才会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这对他意味着一场大的胜利,就如同打败对手一样让他有成就感。他有一句口头禅:“对女人,就如同姜太公钓鱼。”这其中的缘故,他从未对人说,但熟知他的人多少明白,他那官宦人家出身的太太,就是跟他私奔结合的。那时周老板还是个毫无根基的穷小子。
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也是区分高下的一把尺子。
徐小姐本是不想来跳舞的,只想在静处待着。周老板这次没迁就她,非要她出来透透气,还把雪佛兰车开到饭店门口等着。徐小姐拗不过,只得出来。
周老板也是跳舞的能手,与徐小姐在舞池中鸳鸯戏水了一番,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了一处,确切地说,即是初露锋芒的罗佳莉小姐。
周老板无意间看到跳得欢畅的佳莉,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丫头,又见面了。
他似乎是早有预料,这位罗小姐还会进入他的视线,会成为他的什么人,因此神态中一点不惊奇,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只是周老板,几乎在场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罗佳莉,但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似一颗刚长熟的饱满丰盈的水果,一块香气诱人的新鲜蛋糕,当然,更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谁能抵挡得住罗佳莉小姐的魅力呢?有人就见过她演唱《天女散花》,当时就被那仙袂乍飘的绮丽风姿迷住了。男士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邀请她跳舞,她在那池中嬉戏着、摇曳着、旋转着,如鱼得水,飘飘如仙。虽累得娇喘微微,香汗盈额,面色也越发红润鲜亮,青春逼人。那翩翩舞姿,浪漫风流,简直让在场的男士们如痴如狂了。
“罗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是位西装青年,几分羞涩地微笑着。她瞥了一下那白净的圆脸,向他伸出了手。
他带着佳莉走进了舞池,慢慢移开了脚步。他并不太会跳舞,脚下显得有些笨拙,几次险些踩到佳莉的脚,他紧张得脸颊通红,握着佳莉的那只手已有些冒汗了。
“你第一次进舞场吧?”佳莉忍不住问。
“你怎么知道?”他红着脸问。
“看得出啊,因我也是的。”
“你跳得那么好。”他有点不敢相信。
佳莉说:“不用紧张,随便跳就行了。”
他见罗小姐这般随和,便放松了些,渐渐地跟上趟了。
他告诉佳莉,自己姓陈,是随姐姐、姐夫一起来的。他就读的武汉大学已迁至四川乐山,但他没去。
“为什么呢?”佳莉有些诧异。
“我已报名当了海军,青年应该投身到抗战中去。”
“以后怕是不会来这地方了吧?”
“可能,”小陈的脸掠过一丝忧悒,转而微笑道,“不过,很高兴认识了你……”
“我也是。”佳莉随和地一笑。他是个有志青年,她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你不错啊。”她忍不住说。
“你才不错呢。”他的眼里流动着波光。
彼此无形拉近了距离,似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舞步也开始飞扬起来。
罗佳莉初来乍到,便崭露头角,她感到兴奋和满足的时候,却让另一旁的舞厅皇后徐瑷感受到了压力。风情万种的徐瑷与舞技娴熟的周老板相携入场,可谓琴瑟和鸣,出神入化,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却多少有些老调重弹,未有让人眼前一亮之感。见罗小姐的邀舞者频频,徐瑷心里明白,今晚她的风头并没盖过初涉舞场的罗佳莉,有点强弩之末了。等周老板歇息时,几位相熟的舞伴上前相邀,她不过蜻蜓点水地应付一二,也就适可而止了。
周老板在徐瑷不远的地方坐着,他没有邀请罗佳莉跳舞,但徐瑷观察到,整场舞会上,他的视线一直没有在罗佳莉身上移开过。
她对周老板是依赖多于依恋,也一直没有爱上这个长她十六岁的男人。虽然他能耐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且对她出手大方,体贴入微,但徐瑷还是唤不起那种爱恋。这或许跟他洪帮大佬的身份有关,跟他复杂多变的性格有关,让徐瑷感到深不可测。女人一旦有了恐惧感,只会对这个男人保持距离。距离并非是制造感情的伎俩,而是敬畏,怕惹祸上身。
她摆脱不了周老板的控制,又不能表现出冷淡,只能在若即若离中保全自己。
但是,当看到周老板对比自己更年轻的女子动了心,又会觉得不舒服,知道自己的魅力在降低,快吸引不住这个男人了。她并非想得到周老板的专宠,有时还为他过于的关心感到厌烦。她所希望的是,自己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男人,他慢慢地遗忘她,而不是在此之前被别的女人所替代,成为明日黄花。
但事实就是这般残酷。周老板虽然没表露什么,不过是顾忌她在场,伤了彼此的情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是掩饰不了的。久经风月的徐瑷,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可谓洞悉秋毫,随便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彼此到了什么程度。
从这个夜晚起,她将从周老板的视线里移开了。不等周老板有所表示,她自己就要先行一步,这不是靠死乞白赖挽回得了的。男人的心,你越是拼命想抓住,越是离你更远。何况她并非有意,不过是一点虚荣心而已,受不了别人占她的上风。但回转一想,倒是件好事,正可以抽身离开,摆脱这个人。
知道周老板例行要带她去吃宵夜,不等舞会结束,她就告知身体不适,要先回旅馆休息。要在以往,这话是说不出口的,怕引得周老板不高兴。但今天不同,她趁早离开,实则是一种策略,周老板不会不悦,相反会有所警觉,是不是怠慢徐小姐了。
这个晚上,最开心的自然要数罗佳莉了。一直到舞会散场,那些与她跳舞的男士还意犹未尽,有的就约她在黑猫跳舞场再次会面,恨不得跳个通宵才好。佳莉不敢答应,就让哥哥代为敷衍。宝琨只想让她出来玩玩,露露脸,就像上次去新市场表演一样,不过寻个乐子罢了。哪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人的热情,宝琨觉得有点为难,答应了这个,怠慢了那个,都不是好事。再说了,妹妹还小,母亲已有意把她许配给董子琛,他还真怕惹出麻烦来,到时不好收场。
宝琨只得向诸位拱拱手,推说家里有事,母亲催他们速回的话。也不容对方纠缠,就带着佳莉匆匆离开,各自坐上了黄包车,才算嘘了口气。
不料刚走几步,就有几个人从马路对面围上前来,领头的一位拦住罗佳莉的车子,满脸堆笑道:“罗小姐,还认得我吗?”
“你是……”罗佳莉怔了一下,便想起对方是在天宝银楼门口见过的那个人,后来硬塞给她一只翡翠手镯,说是周老板送给她的。
“哦,”佳莉勉强笑了一下,几分紧张地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他见几位路人好奇地瞟过来,凑近一步低声道,“上次我们周老板请罗小姐赏光,没能如愿。今晚周老板就想请罗小姐去楼外楼吃点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