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红松林是墨绿色的,沿着山势起伏,没法想象红松林的美,它是一片海洋,春天是嫩绿色的,夏天是深绿色的,秋来的时候它自近而远从绿色变成金黄色变成褐色,阳光照在枝条上柔软如少女的手指.想像少女手指组成的海洋,在风中挥舞,总是让人沉默,觉得自己的渺小。
学院人工湖边,卓柔乌黑的长发里,簪着一朵碗一般大的白花,盛开到极致的白花,好像随时都会从那头流水样的头发上凋谢飘荡。
“干杯!”卓柔把酒瓶递给凯瑟琳。
卓柔迎着湖上出来的风深呼吸几口,想把胸口里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
这两天她的状态其实不太好,这样喝一点红酒就有点头晕。她没有跟凯瑟琳说,否则凯瑟琳一定会逼着她量血压测体温,凯瑟琳就是这么一个大姐头一样的人,习惯于照顾每个人。
卓柔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儿,只是有点疲倦,神经衰弱什么的,晚上睡得不好,容易做梦。东海那次昏迷之后她常常做梦,医生说是因为在水下时间太长,大脑缺血导致的小小后遗症,慢慢地就会痊愈。
卓柔其实并不怕做梦,她以前也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但如果一个人总做同一个梦就会很不好,那个梦没有任何情节,只有一片……深邃的蓝色。
你也许曾经梦见被怪物或者鬼魂追赶着奔跑在无穷无尽的回廊里,每一次都回到同样的地方,你用尽了全部力气,但是你没法甩掉后面的东西哪怕一步,似乎这狂奔会持续到永远,你也可能做过特别特别真实的梦,梦里你的思维很清晰,每个细节历历在目,只有一些小小不同。
譬如说,你自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梦里,或者你做过一层层嵌套的噩梦,每一次你试图在梦里唤醒自己,醒来大口喘息着,以为拜托了噩梦的纠缠,但是结果是发觉自己仍在梦里。
这都是糟糕的梦,但还比不上没有任何情节的梦。梦里只是一片近乎黑的蓝色,似乎身处几百米的深海,水在流动,波纹投射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试图接近她或者伤害她,只是时间无限长,死寂,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偶尔地她才能听见声音。
那些声音隔得很远很远,人都在晃动,就像你在水下仰头望向天空,听人说话。她努力,想向着那些人游去,但是动不了,她静静地漂浮着,那些人影隔着几百米的水俯身向她呼喊,面容哀戚……就像是,静卧在棺材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亲友和自己道别。
用脚趾头想都会明白这跟那次发生的意外有关,不过卓柔觉得那次意外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心理创伤。她在缺氧之后迅速地失去了意识,睁眼就看到断空教官的脸,也不畏惧潜水,能吃能睡,只是总做梦。
渐渐地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使劲想要醒过来,但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沉睡似的,没有一丝丝力量剩下,身体像是一个封住意识的壳子,外面还加了锁链。人影们呼喊之后离去了,再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重重叠叠的水声。不断地回荡,回荡,回荡。她觉得要在哪里呆到永久了,梦里的时间好似被放到无穷大,她需要在那个水下的躯壳里沉睡无数年,无数年,真糟糕,在那里只有自己和自己说话……
她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令人烦恼的东西从脑袋里暂时甩出去。
她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耳边是人工湖重重叠叠的水声……忽然她恶寒般打了个哆嗦,该死,周围没有尽头的蓝黑色,永无止境的水声,像极了那个梦。
凯瑟琳一把接住卓柔的手,看着她苍白满是汗的脸,有些吃惊:“你没事儿吧?你脸色不对。”
卓柔用了点力气捏住凯瑟琳的手,凯瑟琳的手是温暖的,显得异常真实。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事……有点头晕。”她呆呆地看着湖面。
卓柔感觉到大脑伸出痛的抽了一下。她想起来了……每一次梦里没有尽头的等待是怎么结束的,暗蓝色是被一双狰狞的利爪撕开的,仿佛天穹开裂,裂缝处露出一张巨大的脸,好像有整个天空那么大,那张脸几乎被光明吞没,光明来自他脸上那对把世界照成白昼的……像是光的眼神!
她认识那张脸……
卓柔站在湖边,仰头望着黑色无星的夜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一则编辑好的彩信,只要按下发送键。她想了又想,觉得其实没必要发这条短信,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想要取消这条短信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于是这条短信的发送界面就始终留在她的手机上,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拿出手机,轻轻一点发出去。
她还有半个小时来做决定,半个小时后这一天就要结束。
其实她特别讨厌犹豫,但是今天她犹豫了又犹豫,这该死的犹豫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的对么?她完全没有理由喜欢简雨,她最多就是有点可怜那个家伙,在她第一次审视他的时候他是条真正的败狗,那种孤独无力地自己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喘息的感觉似曾相识。
但是为什么在那个糟糕的梦里,最后出现的是他的脸?愤怒扭曲狰狞的……简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