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哼着儿歌穿过走廊。墙壁上的白垩片片剥落,每隔几十米才有一盏白光灯照明,这些老灯泡咝咝啦啦作响,像鬼火般一跳一闪,每盏灯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两盏灯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就这么黑白交替去向远处。
小伊并不害怕,她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打雷闪电,其他东西都很可爱,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穿着白棉布的小睡裙,抱着她珍爱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孤儿院的院长送她的生日礼物,拜托去外面采购的老师的从大城市买来的。在童心孤儿院里这是一件奢侈的礼物,每年只会去采购五次。
小伊给小熊起名叫“超人”,她从书中知道超人是个把红内裤外穿的英雄,一切坏蛋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晚上睡觉时小伊也抱着超人,要是黑暗里藏着什么怪物想伤害她,就由超人干掉它们。
走廊右侧是坚厚的墙壁,左侧都是小房间,一共42间,铁门上用白漆刷着数字,从1号到42号,每间小屋里都住着一个孩子,一共有42个孩子。小伊是42号,最末一号,在这个孤儿院她最小。
她趴在一扇铁门的小窗上往里看,小床上睡着一个男孩,那是个比她大的哥哥。她捡起一片剥落的墙皮扔进去。墙皮打在他脸上,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蓝色的,眼珠缓缓地扫视一轮整间屋子。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醒来,这种在睡梦中扫视周围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着的时候如果感觉到周围的风有变化,它不会立刻惊醒,而是神经系统的一部分先苏醒,检查周围的动静,如果没问题,它就继续睡觉。
小伊知道他不会醒,她就是砸着好玩,百无聊赖穷开心,老师们可不知道她背地里那么蔫儿坏。
吃过药的孩子都跟刚才那个孩子一样,一旦入睡就不会轻易醒来。
吃过药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小伊没吃过,所以她有时候会起床上厕所。宿管老师们懒得每次都给她开门,又懒得收拾她尿湿的床铺,所以有时候不锁小伊的门,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宿舍老师严厉地警告小伊不准借解手的机会四处转悠,上厕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转就要关禁闭或者吃药。
但小伊很贼,很快就摸清了老师们的行动规律。过了午夜老师们就不查房了,现在她们正在值班室里喝酒打牌。这时整个楼层都归小伊所有,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巡视楼层就像小女皇巡视领地,去工具间里转转再去设备间里转转,扔墙皮调戏那些睡着的孩子,再去暖气管的出风口那里吹吹暖风。
她借这个便利搜索过楼层的每个区域,却找不到那个男孩的踪影。
小伊还记得那个男孩第一次出现的情景,那晚小伊犯了错误正被关禁闭。她趴在冰冷的铁门上呜呜地哭泣,嘶哑地念着“妈妈”。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老师们隔着铁门大吼说,哭吧!哭哑了就安静了!于是她就放声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来救她。她一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却没有人来。
月光从小窗里照进来,照在她单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着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小伊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种要向全世界呼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人会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许可以去死。
这时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仿佛像救世主的来临,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很是孱弱,脸蛋也脏兮兮的,男孩穿着灰色麻布的衣服,在深冬瑟瑟发抖,但他依旧坚定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或许是偷来的钥匙,琥珀色的双眼火烛般明亮。他伸出瘦弱的小手,轻轻地把钥匙插在铁门上。
于是门开了,小伊跑了出去,呆呆地望着他孤独的背影。
他是来……救她的?
小伊坐在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捂着脸放声大哭,她不是惊恐而是欢喜,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来救她的,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孤独到没有同类。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有为你而生的人,就算你失望到顶点也不要绝望,说不定那个人正慢慢的朝你走来,缓慢但却坚定,你要等。
.......
她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走就到头了,那里有一扇孤零零的铁门,上面用红漆写着巨大的“X”。
X号房。
按中国人的风水学,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一切不洁之物的聚集地,会养出可怕的东西来。这些小伊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对X号房很抗拒。这层其他区域她都去转过,除了X号房。
铁门前挂着一盏昏暗的汽灯,没有风,火焰却在自己摇晃。
小伊的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莫非那个男孩是藏在X号房里?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起来狰狞可怖的X号房,现在显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觉间越过了“禁入”的标志。汽灯在头顶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铁门上锈迹斑驳,挂着一把大挂锁。小伊轻轻地摸摸大挂锁,她还没做好打开房门看个究竟的准备,反正她也打不开。
挂锁“啪”的一声弹开,直坠下去!这么重的一把挂锁如果落地一定会惊动楼上的宿管老师们,那样小伊就完了!她赶紧扑过去接挂锁。
就这样她一头顶开了X号房的门。房里黑着灯,空荡荡的,轻微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白窗帘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种黑色污迹,探照灯的光从木条的缝隙里透进来,隐约可见左手是一排排的铁架,上面堆满玻璃药瓶,右手则是一张快腐朽的木头搭成的床,遍布虫洞。小伊忽然明白了,窗帘上的污迹是血,这是一间手术室。手术室里有血并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与其说手术室……不如说像肉类工厂。
这时她听见了隐约的呼吸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隐约还有一张类似床的东西,上面躺着苍白的人形,那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色麻布衣服,手上戴着镣铐,脚上也是,孩子太闹的话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消停下来。
X号房里居然关着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也不知道他戴了多久的镣铐,那种东西穿上几个小时,再暴躁的孩子都会像小绵羊一样温顺。
小伊大着胆子靠近。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里不是一张床,而是铸铁的躺椅。它的宽度只够让人半躺着。
可这个孩子居然甜甜地睡着了。
那是个男孩,小伊从没见过他的脸。他戴着一个很薄的口罩,透过口罩可见一张清秀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发盖着宽阔的额头,眉毛漆黑挺直。小伊默默地看着他,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看他睡得那么安详,X号房也没那么可怕了,药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灯照在墙壁上,光如满月。
“真可怜啊。”小伊小声说。
她没什么能帮这个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就去水管那里接了一小捧水,透过薄薄的口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渗进去之后男孩的嘴唇略略恢复了亮色,小伊心里有些高兴。
她抱起超人走向门口,这时背后有人说:“是你吗,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