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症?”长孙蝶男在病床上,喃喃地说着。
医生的表情没有什么动容,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他淡淡地说道:“其实没什么的,你只是对现实失去了掌控,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你只是病了而已。学校找了我们,你放心,病都是可以被治愈的。”
“我病你妈!我病你妈你这个死老头!她怎么会不存在,她明明存在的啊。”长孙蝶男再一次咆哮了起来,他几近疯狂,歇斯底里。
医生看着长孙蝶男,满脸怜悯地说:“如果你回头想想,和她在一起的一些事,你应该会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对不对?只要你认真想想。”
是的,确实有许多不妥,长孙蝶男早已知道了。比如谢丁一出现的时机,只和他一人在一起,比如他需要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她的所有反应,几乎都是他想要的。但他现在不愿意回想,他害怕现在的这一切是真的,害怕自己所想的是真的。
长孙蝶男就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他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世界是真的?谢丁一是假的?他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医生是假的还是真的?
医生摇了摇头,走了出去说:“我知道这很让人难过,你尽量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吧。等你安静下来,接受事实之后,我们会让你休养一段时间,治愈你的病情。”
长孙蝶男这次没有回答,没有咆哮,他呆呆地躺着,拘束病床限制了他所有的活动。
但他依然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他从未想过可能有一天,自己醒来后,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亲人是假的,朋友是假的,曾经的成长是假的,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留下的足迹是假的。
而现在这一切似乎变成了现实,除了无助和彷徨,长孙蝶男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十三岁的他,比起同龄的人,承受的东西早已多太多了。
其实他知道精神分裂症,但是现在他才明白,精神分裂症的最大痛苦是,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曾经喜爱的那些人、事,以及最珍惜的时刻,并没有消失,也没有死去,但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更糟的结局——他们都不是真的,甚至从未存在过。
那会有多可怕?
长孙蝶男说不出来,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恐慌,远远地超过了之前的所有恐惧的总和。
但最后他也接受了医生所说的事实,因为当那些证据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从选择。
或者说他现在还不想选择,只是任人摆布。
他开始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躺在拘束病床上,注射胰岛素,然后用东西卡住嘴巴,防止无法自控时咬断自己的舌头,接着身体便开始了可怕的痉挛和抽搐。痉挛和抽搐的激烈程度,比他以前无法自控的发抖,强烈上百倍。
这样的治疗一星期进行五次,一共需要十个星期。
来到这里的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接受了这个地方。
至少这个地方,不再会给他压力,所有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要不就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不需要去讨好谁,或是被谁讨好。
长孙蝶男也开始考虑,自己为何会在幻觉中创造出谢丁一老师。
其实无非只是想被认同,想被宠爱,想找一个同伴。
谢丁一拥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但却是不真实的,她是不存在的。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长孙蝶男总是忍不住握紧双手,他的心还无法承受这样的伤痛。
但即使无法承受,也只得接受这个已经发生的现实。
然后有一天,长孙蝶男问医生:“那个张均玉怎么样了?我想我需要为我做错的事道歉,我想向那家伙道歉,赔偿什么的。虽然无法挽回什么,但是多少也是我的愧疚吧。”
医生看着长孙蝶男许久,然后难过地对他说:“你的那个同学,张均玉也是你虚构出来的人物。”
长孙蝶男失笑了。苦笑。
医生拍了拍长孙蝶男的肩膀。身为医生,他在这里也见识过无数病人,犯病的起源无非也是精神压力过大,欲望得不到抒发,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但如果连自己的敌人,都需要自己去虚构出来,那么眼前这个十三岁的男生,不知道他的生命所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压力和空虚孤寂呢?
这个答案,大概长孙蝶男也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大概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如此这般。
5.快出来
慢慢地,长孙蝶男开始接受疗养院的一切。
每天生活在这个一丝不苟但却随意轻松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是突然间就接受了从前从未接受过的命运安排一样。
只是某天长孙蝶男发现护士离开后,病房里的门并没有关好。而小心地打开房门之后,长孙蝶男突然见到了张均玉站在他的面前。
这让长孙蝶男张大了嘴巴,他伸出手指指着张均玉,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长孙蝶男有些无法接受,明明医生说了,没有张均玉这个人。
但张均玉现在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站在他的眼前。
张均玉依旧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不起眼的相貌,有些黑的皮肤。他就站在门口走廊的阴暗处,对长孙蝶男说:“快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长孙蝶男看着他,心里有些防备。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快些!没有时间了!”张均玉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四处望着。
“为什么?”长孙蝶男走出了门口,但还是警惕地问道。
“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假的!他们要将你留在这里!”张均玉说着,紧张地四处张望,“我们快走!”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长孙蝶男问他。
“再不快点来不及了!出去我再向你解释!”张均玉说,“我敌视你,是因为我爱上了谢丁一老师,我喜欢她,但是她却只向着你,你明白吗?所以我要让她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是现在我不忍看着她因失去你而伤心!”
张均玉说得很是激动,说完后他拉着长孙蝶男的手,向紧急出口跑去。
在奔跑时那颠簸的感觉,让长孙蝶男几乎快落泪了。因为他感觉到手上传来的触感如此真实,温热的皮肤,紧张得微微流汗的掌心,还有男生的力量,传递到他的手上。
“谢丁一老师……她还好吗?她不是不存在的吗?”长孙蝶男问道。
“一切都是那些人的谎言!他们要囚禁你!”张均玉说道,“那些所谓的证据,要伪造要向你证实不是很简单吗?老师就在门外等你!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长孙蝶男听到他这样说,马上加快了脚步。
紧急出口的门被打开的时候,长孙蝶男看到谢丁一就站在门外的不远处。
路边的树木洒满了阳光,谢丁一就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她就是那些阳光中,最耀眼的点。
她是存在的。
长孙蝶男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她的光芒所融化掉了。
“老师!”他叫了一声,跑了过去。但是医院的医护人员突然冲出来,将他拦住了。
长孙蝶男愤怒地咆哮了起来,他大叫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东西,只是想和认同我的人在一起,可是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拼命地挣扎着,几乎就快要疯狂了。
但他也根本没有机会爆发出来,有医护人员向他注射了镇静剂,他晕厥了过去。
6.你是真的吗
再醒来的时候,长孙蝶男还是在病床上,被紧紧地固定着。没花多少时间,长孙蝶男就记起了昏迷前所有的事情。
而他的身边还是那个医生,他笑着说:“你醒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长孙蝶男问道。这次和从前不同,现在他的心里装满了无数的敌意和恨意。
“你又出现幻觉了。”医生平淡地说。
“那不是幻觉,我见到他们了。”长孙蝶男说。他愤怒的双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幻觉总是会重复出现的,在你不死心的时候。”医生似乎见惯了这样的事,他平淡地说着,然后打开了录像机,他说,“你看,这里是摄像头的记录,现在我们从头开始看。”
长孙蝶男听完医生的话后,半信半疑。
医生为了让他确定录像没有作假,是直接开的系统记录里的资料,所以他们要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开始看。
花了几个小时时间,长孙蝶男看着,他看着护士忘了锁门,然后他看到自己一个人从病房走了出来。
他一个人走到了紧急出口,一个人看着空无一物的大门。
没有他,也没有她。
然后医护人员追出来制伏了长孙蝶男。
医生没有讲话,只是一直静静地、静静地陪着他,直到最后长孙蝶男几乎都要哭了出来。
最后医生说:“孩子,全都是你的想象,可怕的想象,但我们要战胜它,不是吗?”
“我能一个人静一静吗?”长孙蝶男咬着唇说。
“可以,我让人送你回病房。”
“带子可以留给我吗?”
“可以。”
然后长孙蝶男在病房里,重复地看着那卷录像带。色彩并不明丽的画面,甚至有些模糊,就像是隐在浓雾中的邪恶生命,恒久以来,从前和未来,都只有他一个人,走在疗养院有些阴暗的通道里,他甚至能听到,四周回荡的脚步声。
长孙蝶男重复看了数十遍。
回头的时候,张均玉却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不存在的吧?”长孙蝶男对张均玉说。
张均玉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垂着头哭泣。
那个男生,哭得痛快淋漓。
长孙蝶男没怎么哭过,他从小就记得,妈妈不喜欢他哭闹。然后他伸出了手,他对张均玉说:“你是不存在的,对吧?”
长孙蝶男的手穿透了张均玉的身体,那个男生碎成了无数片的星辰,游荡的空气之中,从未存在过。
那些真真假假,无从分辨的真假,长孙蝶男觉得自己的心快装不下这一切了,他甚至想到了死亡。
可是死亡又是什么呢?长孙蝶男一转头又看到谢丁一出现在了他的病房里。
“老师?”长孙蝶男愣了一下,但没有走上去。
谢丁一对他笑,但眼眶中含着泪水。这根本不像她,根本一点都不像从前长孙蝶男所仰慕的她,根本不像那个彪悍、爽朗、一口一个小受的她。可是她现在就在她的面前。
长孙蝶男想和她说话,但是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丁一含着泪眼,用哽咽的声音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长孙蝶男就站在她的面前,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他的脖子已经涨红,青筋毕露,他的双手紧握得已经无法再用上更多的力气。
他咬着嘴唇,在眉头刻上了马里亚纳海沟,他眼睛凝聚着冥王星的光芒,他的鼻涕都流了出来,可他就是忍着眼泪。
他想拥抱她,他想和她说话,可是他不敢。而所谓的精神分裂,最可怕的地方是,那些人那些事都是假的,遗留下来的回忆也是假的。
那些没有地方放的、满溢出来的感情,却是真的。
“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谢丁一问道,然后她崩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老师!”长孙蝶男看着她说道,他的情感,也几乎要崩溃了。
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之后,门外的看护望了进来。长孙蝶男勉强对他们说:“我没事。”
然后回头的时候,谢丁一已经不在了。
长孙蝶男蹲坐在病房的角落里,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心。如果可以,他想要和谢丁一在一起看每一出戏剧,在一起喘人生的每口气,再细尝偕同到老的滋味。他知道自己每分钟也想抱紧她,没有一秒想和她别离,只想和她一起携手看着生与死。
可是,这些都不是真的啊,不是真的。
长孙蝶男十三岁,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遭受这样的事情。
或是说,他不知道为何要遭受这样的爱情。
他在疗养院的病房里,静静地听着歌,谢丁一老师就站在他的身边,没有和他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静静地陪着他。
歌声回荡着。
除非你是我/才可与我常在/一个人从镜内发展恩爱/除非你是我/才可昼夜同在/恋不来/从厌倦里面偷取恨爱/在一起与你工作/在一起与你摸索/两个人同时占有的快乐/每分钟与你挥霍/没有一秒没我在旁/还携手看着天空黑与光/在一起会有多美/在一起也会不美/一个人同偕到老不靠运气
然后长孙蝶男安静地接受治疗。
每次躺上那张床,他都想象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和他一样自命率真,最后都会变成认命的人。
然后年月逝去,直到现在的校长出现。
他戴着眼镜,头发有些发白,他微笑着,打开了长孙蝶男病房的门,然后对长孙蝶男说:“我从你之前的学校那边了解到了你的一些事情,你愿意出去再学习吗?愿意让我当你的老师吗?”
长孙蝶男抬起头,看了校长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然后他问道:“你是真的吗?”
校长看着长孙蝶男的眼神,心无来由地酸了一下。
这个十三岁的男生,校长想不到他的心里装着些什么东西。但那个时候,校长就已决定要给这个男生一些,他从前欠缺的东西,给他一个好的环境,有朋友、老师、伙伴、没有压力的成长环境。
“我是真的。”校长微笑着说。
而现在在斯德哥尔摩,在灯火明亮的酒店里,根本无人得知长孙蝶男从前的那些苦楚。
更没有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