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吕不韦之所料。
昭襄王听到范雎关于武安君诽谤朝政、聚众谋反的举奏后,勃然大怒,即刻派人查明。虽然没有抓住武安君聚众谋反的真凭实据,但查明确实有些人在武安君的府第里发泄对朝政的不满。昭襄王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武安君再待在咸阳了。于是,他把群臣召集到章台宫商议这件事。有的说,武安君十恶不赦,应当举国共讨之,全军共诛之;有的说,念其昔日劳苦功高,应逐出国都以示惩罚;有的说,应让其留在咸阳调养身体,以后再戴罪杀敌立功。
异人按照吕不韦的指点,一直倾听众人的发言,一声不吭。当昭襄王问到他时,他把吕不韦的话当作依样葫芦,一字不差地说:“孙儿孤陋寡闻,不敢妄议。愿唯大王马首是瞻,视大王的圣裁为主见!”
昭襄王听了,笑逐颜开,他对异人的回答颇为满意。最后,他向群臣发号施令:“传寡人的诏令,即刻将白起驱逐出京,流放天井关!”
当异人来到吕不韦的府第转述昭襄王这道诏令时,吕不韦看到他双眼泪影涟涟,流露出无限的悲情。
异人喟然叹息说:“天井关北临胡地,蛮荒僻远,山高路遥。武安君又病魔缠身,不等到达那里就得冻馁毙命于途中!”
异人凄婉哀伤地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吕不韦回府了。
异人的情绪感染了吕不韦。异人离开后,他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面对膏灯黯然神伤。他多次听人讲过武安君如何侠肠义胆地照拂受冷落的夏姬和异人;如何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如何刈伐敌国战功赫赫;如何怜贫惜孤,接济黔首布衣;如何出以公心,直言冒犯昭襄王……
吕不韦想过这些之后,对武安君的怜悯和敬慕之情更加强烈。他也颇为理解异人何以对武安君的事悲伤不已。
沉思良久,吕不韦找来司空马到他的卧室,神秘兮兮地对司空马说:“明天你替我办一件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
司空马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态:“太傅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大概你也听说了,武安君惹怒了大王,被放逐到天井关。你戴上面具,潜伏在咸阳通往天井关的路上。瞅准时机,把这五十镒金交给他,就说有位秦王孙不便为他饯行,特命人馈赠银钱,望他多保重。”
“小人保证毫无差池地把这五十镒金交到武安君手里。”
“做这件事时不能有其他人在场。”
“小人知道。一旦武安君问起五十镒金是不是异人殿下所赠,小人如何回答呢?”
“你不置可否,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即刻离开。”
在咸阳通往天井关的路上,司空马于丛林中爬冰卧雪、忍饥挨寒地等待了两天两宿,却未见武安君一行的踪影。司空马哪里知道,当武安君离开咸阳十里行至杜邮那个地方时,昭襄王矫命赐剑一把令武安君自刎了。
吕不韦一则发人深省的故事救了异人一命
吕不韦被昭襄王出猎的恢宏场面惊呆了。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寒风凛冽的上午。银装素裹的秦岭,犹如纵情驰骋的蜡象;冰封雪锁的渭河,像一位恬静的女子静卧在苍莽的平原上。在咸阳通往雍城的路上,鲜艳的翠华之旗迎风招展。行驶在狩猎队伍最前端的是四排骑马并行的军尉,他们身上的甲胄与雪原的反光交相辉映。紧接着是仪仗队,侍卫宫娥们高擎着旌旗、旌节、羽扇,朔风吹拂在上面发出一阵裂帛似的清脆之音。后面是昭襄王乘坐的车辇,由八匹披着彩衣的骏马拉着。车辇的左侧是安国君,右侧是范雎。尽管是数九隆冬,辇上并没有车帷,这是为了便于极目远眺,发现猎物时开弓发箭。
昭襄王头戴冕旒,身着貉皮蟒袍。尽管这位一国之君已苍老而清癯,却手扶轼木,迎风伫立,很有一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派,这让随行的文武百官和公子王孙们受到了鼓舞。昭襄王车辇之后,是牵引猎犬的宫狡士,后面还有庶长、左庶长、长史、邦司空、工室丞、宗祝、国尉、上将军、司御等重要官吏。昭襄王的二十三个孙子和他们的太傅,也都乘车执弩,准备行猎。
到了雍城,昭襄王在宗庙里拜祭完上天后便开始行猎。范雎是狩猎的总司仪,在昭襄王授意之后,他一声令下,王侯将相和贵胄公子们便纵马驭车,奔驰于山野。霎时间,人喊马嘶、鼓角大作,雪粉飞扬的围场,犹如烧沸的釜鼎,一派喧哗,热闹非凡。
隐遁在林莽沟壑间的虎、豹、野猪和黄羊受到惊扰,东奔西窜,成为人们射杀的目标。
异人因久居邯郸为质,疏于武功,在车辇上虽然不时地放箭,但都徒劳无益,几个时辰过后,他才射中一只弱小的黄羊崽。
吕不韦商海泛舟,可谓已练就袖里吞金之术,但于箭法弩术却一窍不通。他纵马追逐,也装模作样地盘弓搭箭,但无一野兽饮羽伤亡。
眼看着不少秦王孙箭无虚发,他们车辇的轸框上挂满了滴着鲜血的飞禽走兽,吕不韦觉得异人的猎物少得可怜。与那些骁勇矫健的兄弟相比,异人犹如他车轸上的那只黄羊崽——在与猛虎啸狮并列而行。尽管如此,吕不韦并不心急,对于如何改变异人在行猎中的窘境,他早已有所盘算。
在出城之前,吕不韦就预料到这种情景会出现,而这种情景的出现,有损异人的英勇形象。因此,他早就有准备:在囊中揣了许多银钱,当众人行猎到兴酣意浓、接近满载而归时,吕不韦便悄无声响地收购一些爵位较低的臣将的猎物,而且每人只收购一件。他出手慷慨,价钱几倍于市。转瞬之间,吕不韦的马背前马背后搭满了血迹殷红的猎物。他一看自己的马背上已“兽满为患”了,才纵马去追异人。到了异人的车辇旁,异人看见他猎获甚丰,大为惊诧。
异人问道:“没承想太傅是粟堆埋锥子,有尖不露啊!一共有多少哇?”
吕不韦回答:“虎三、狼二、黄羊五、狨二、黄獐二,共计十四。”
异人无意间看了吕不韦的箭囊一眼,发现他的箭没少几只,便满腹狐疑地问:“太傅的箭几乎原封未动,何以射之?”
吕不韦从囊中取出一锭银子,回答道:“以此射之,百发百中,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是太傅用银钱买的?”
“是。”
“何价?”
吕不韦告诉了异人购这些猎物所用的花费。
异人觉得太昂贵了,说:“价钱高于咸阳市上二三倍,且又舍近求远,莫如回到国都去收购。”
吕不韦四顾附近没人,拎起一只黄羊扔到了异人的车辇里。异人惊喜地注视吕不韦。吕不韦刚要解释,异人说:“太傅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此举实乃雪中送炭!”原来,异人也为自己几乎是空手而归羞赧不已。现在吕不韦买来这些飞禽走兽来充当他射获的猎物,恰好替他解了尴尬之围。
吕不韦把他买来的猎物,依次挂在异人车辇的轸条上,直言不讳地说:“臣下想,殿下贵为安国君的嗣子,不仅名分、爵位要高贵无比,在其他方面也要让人觉得出类拔萃。”
异人喜形于色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收猎时,昭襄王派发弩啬夫查验秦王孙们射杀动物的数目,统计之后异人名列榜首。昭襄王知道后,喜上眉梢,在狩猎队伍归返之前,对左右近臣夸耀说:“寡人的孙子个个精骑善射,能擒龙伏虎,而佼佼者非异人莫属。何愁我嬴氏家族不能剪灭六国诸侯,完成一统霸业?”
队伍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在群山万壑中久久地回荡。
毕竟是年过半百、体力不支了,昭襄王回到章台宫的寝宫中,就感到腰酸腿涩、精疲力竭,他躺在床榻上让两名宫女有节奏地捶打腰背。
一名宦官进来跪伏着启禀,相国范雎要见驾面君。这种时候,要是别人昭襄王定会将他拒之门外或赶出章台宫,但一听说是范雎,且又不顾行猎的劳顿而至,便猜想他必有要事奏明。
范雎进来说:“大王龙体倦怠,臣下又来骚扰实在罪该万死!但大王疏忽了一件事,臣下不能不来提醒。”
昭襄王说:“哎,寡人的大相国,客套什么?有话快讲。”
范雎说:“像此次行猎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举动,有好久没进行了,大王又龙颜大悦,应当赐胙啊!”
昭襄王恍然大悟地说:“应当赐胙,应当赐胙,你看寡人的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