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师还没来,你等等吧。”
老李在我身边坐下,小医院的大夫就是悠闲。
老李其实不老,比我大一岁,离三十还有一年。不过我俩都用老相互称呼,在我们眼里,我们过的就是老年生活,“老”既是调侃也是写实,并不为过。
我俩的老婆是闺蜜,所以相识。谁知竟然臭味相投,就成为了酒友、牌搭子、电竞队友。不过最近他似乎忙了起来。
“你老婆不进来陪你”
“你们这些学医的拿人当物件看,她才不会担心这个小手术呢。”
“瞎说,我们可是医者父母心。”
“没说你们是坏人,不过病人不只是脱了裤子给你们看个干干净净,心病也都让你们看透了,医院里见识的脏,不比监狱里的少吧?见惯了这些,你们不冷漠才怪呢。”
“那倒也是,不过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又不是说你脏,不谈也罢。”
话题被我终止,老李知道我心情好的时候爱打听医院里的破事儿,人性在生死之间要么腥臭刺鼻,要么让光芒耀眼。再出色的作家写出的小说,也比不上在医院闲逛几天所能看到、听到的故事。可是我现在没心情。
“我说,一会打上麻药可是问你什么你就会说什么,你小子心里的鬼可别跑出来。我们主任的私房钱就是手术打麻药后被他老婆问出来的”老李坏笑着,看来是憋着一会整我。
我盯着他没接茬,眼见着他的笑慢慢凝固到尴尬。
“真有鬼也别怕,麻醉之后真话胡话都会说,你老婆是干这个的,她心里有数。”
我摇着头笑起来“那我先把鬼话说给你听听,你有点心里准备,过会好替我兜着。”
“可别,我懒得替你藏事儿,万一说漏了,我家那位你是知道的,出了名的大嘴加疑心病。到时候不止能把你的屁事传到火星上去,还得提审我——她一贯认为咱俩是狼狈为奸,互相打掩护,你有问题我自然也干净不了。”
“看把你吓得,有鬼还说给你听?就是个故事,可能连故事都算不上,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天天见的人算不算陌生人?小城市里坐公交上班的蚂蚁们,每天固定的时间等着固定的车,身边站的坐的也基本不变。每个人都像木头一样坐禅,在自己的心事里迷瞪着。
我每天看着他们,甚至都不怕眼神的交汇,因为他们的瞳孔永远涣散着,眸子里一层雾永远不会散开,我想你们医生看到死人的眼睛应该就和他们一样吧。我常常揣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神情、衣服、皮肤、茧子、头油,每一个细节我都不放过。再闭上眼睛,仿佛就看到了他们最近发生的一切。他们的生活各不相同,可是都同样的无聊。
总有不一样的结果。
她应该只有30岁出头,束着简洁的马尾让她的年龄做了减法,可脖子上总是围着一条蓝丝巾,仿佛活在90年代。没有化妆品腌渍的痕迹,年龄明明白白的刻在每一寸皮肤上。手指上的婚戒是黄金的,不太重,很少戴。
她肯定是不满足现在的生活吧,衣服总没有新的,努力的保持整洁似乎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但是便宜的衣服穿过几次后总是难以再保持原来的版型,身体不会短时间里垮掉,但衣服会,心灵也随着衣服一样萎靡下去。眼中闪烁的光芒是对车窗外发生的事做出回应,旋即又重归沉寂。如果她不是活在朝九晚五规律的日子里,她应该会像孩子一样在生活里欢呼雀跃吧。可是手上的戒指显然是捆住她的锁链,陷入皮肉,捆住筋骨,折磨灵魂。我想,她是个需要被拯救的人。不是从痛苦中被拯救,而是从不痛苦中被拯救。
某一天,我失眠了。头上的一根血管腾腾的跳动着。我很想拿刀砍掉那根血管,可是也知道如果这样做,我也许同样活不下去了。就在这天,我一路上都在盯着她。我可以和她一起下车,把我的痛苦宣泄在她的身上,她一定可以接纳,因为她需要痛苦。痛苦让她知道自己活着。
第二天,我改变了看法。也许问题在她自己身上。人活着就不能违背动物的本性,食欲、爱情都是生存的原始欲望。几十年屈服在基因下就认为无聊而忧郁,可是,千百万年来人们不都是如此活着吗?她的男人正在为家人奔波,她却在思想的泥潭里徘徊。精神上背叛是迟早的事情,身体上的疏离恐怕也早已发生。她偶尔瞥到我时,眼神是闪躲的。坚定的女人又怎么会闪躲呢?一个女人,心思不在丈夫、家庭上,不是逼丈夫离开吗?
她的生活有答案吗?她还是每天同一时间坐着同一班公交。也许这就是答案。
“什么乱七八糟,就这个?没有发生点什么?”
“后来有一次,她碰到熟人,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笑的很丑,我就再没有去想过她了。”
我脑力里又回想起自己的失眠,但是失眠的痛苦又被丑陋的笑容盖住了。老李看我发起呆来,就站起来。
“你老婆总要来看看的,我替你去找找吧,估计在科室忙呢。”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着他要是转过身对我笑起来,肯定也是很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