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噩梦……
仇肃非常惧怕噩梦,他知道自己失忆就是因为一场好像非常真实的噩梦,每一次噩梦醒来,他都非常恐慌,周身内力流窜的飞快,平日里温驯得跟绵羊似的,在每一次噩梦以后,丹田就像是被火烤了一样,往日循规蹈矩的内力就会变得如同脱缰的野马,狂奔不止。原先内力如水,自是无时无刻地滋养脉络,而狂躁不受控制的内力则变得如火如刀,入髓一般的剧痛,刺激的人几乎要抓狂,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仇肃的武脉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特异性,再怎么剧痛都无法昏睡过去,即使在军营中实在无法忍受,仇肃亦曾经向军医要过一些麻沸散,试图通过药物来让自己在内力奔涌的时候规避掉这份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均以失败告终。依照旁人的体质,不受控制下的内力冲击筋脉,别说几次三番了,稍有不慎,内力撕裂筋脉就是走火身死的下场!仇肃的体质格外奇特,内力如此冲击之下,居然没事,在每一次内力将要撕裂筋脉的时候,筋脉外部总有一种不明的清凉内力出现,于是内力撕开一层筋膜,这神奇却又不明所以的力量马上就自动修复一层,这种神奇的现象说起来简单,然而内中的巨大痛苦常人实在难以忍受。
仇肃隐约记得怒江军第一军整个军被埋伏了,号称蜀汉西南第一锋之称的第一军在不察之下,中了一向都只会用土制武器进行最拙劣进攻的南蛮的奸计。这是整个怒江军上下都没有想到的,最后关头,形势已经糜烂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了,精锐的第一军被分割围杀,南蛮用了最小的代价,几乎全歼第一军。为了保存下来第一军的火种,作为怒江军参军的仇肃决定分开突围,他带领了五十多位敢死之士向东北方佯动,残存还能整编的千余位士卒则由军团长王旭中郎将向西南方迂回突围——仇肃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策,事实上,向西南方突围的千余残兵又在沿途抛下百余具尸体后总算同后续的怒江军汇合了。军团长关忠厉闻讯中伏火速下令撤军,第二军第三军以及军团直属部队星夜向清平大营撤退,沿途击退三道还未来得及完全组建的防线,才算平安回到了清平大营。是役,怒江军第一军几乎全军覆没,沿途因为急行军撤退,抛弃的辎重物资数不胜数,但最为关键的是从益州南部通向南中五郡的唯一要道——澜沧古道,自此失守,困在牂牁城中的南中都督府在坚持半月左右之后,牂牁城被南蛮三大部落攻克,阖府上下百余位大小官吏集体自尽,蛮族为震慑百姓,将反抗官兵军民首级一字儿悬挂在城门上——当然,史上被称为“华夏浩劫”的开端,所谓的“南中事变”的真相,目前还填埋在古道中的尸山血海,和五郡城的人头山中,千里之外的锦官城,正在维持着一片祥和安乐,虽然有些小小的不和谐的插曲。
惨烈的噩梦加上噩梦之后让旁人压根无法承受的巨大苦楚使得仇肃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正躺在一张简单的木床上,应该是刚到一个地方的一支队伍,不过这支队伍能够在千里迢迢的赶路中给他准备一张小木床而不是担架,作为在怒江军中也算多年的老行伍很清楚这其中的难处,再说川蜀之地本就是道路曲折蜿蜒。
小床很简陋,但是却布置的很舒服,木板上面铺着一层锦裘,右臂因为中了毒箭,明显被诊治过了,当时面临绝境而不得不纵身跳崖来保全名节的举动使得自己双腿断折,现在也被干燥的宽木片给牢牢地固定了起来。
小床很舒服。
伤患处也被处理的不可挑剔。
可是仇肃还是痛的厉害。没有尝试过筋脉被如此折磨的人是极其难以想象如此痛苦的,就算仇肃忍受这样的苦痛已然不止一次两次了,但噬人钻心痛苦袭来的时候,他依旧痛的几乎要喊出声来,清醒的灵智告诉他,周围有很多人,骄傲如他在如此多人的环境下,破口喊痛是他骄傲的内心决不允许的。
即使满头冷汗,即使不停地发抖。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了场中央,仇肃隐隐看到了两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身形,然而失忆多年,最终因为剧痛,他也并没有多想下去。
疼痛愈演愈烈,内外交困下的筋脉反复被摧毁然后再被修复,周而复始的摧人剧痛,使得他额头不断渗透出滴滴冷汗,折磨在肉体最深处的疼痛,他虽说咬紧了牙关,一点呻吟都没有发出,但也禁不住在小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小床被安置在靠后的地方,伊始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最终却因为实在太过难以忍受,发抖的幅度使得小床吱呀吱呀了一阵,离得最近的少女似有察觉。
咸腥的冷汗在眼眉上仿佛连结成了瀑布,迷蒙住他原先神韵内敛的眸子,美丽的倩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便显得那么模糊不清了。若干年后已经是一代天后的昔年吴国公主在询问同样名垂华夏大陆的少年的时候,“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吗?”,身经百战,烈火与铁血磨砺了很多年的少年,一直都是吱吱唔唔,尴尬地想要避而不谈。
“你怎么啦?”
疼痛涣散了他的目光,他几乎对焦都不准了,仇肃只能隐约意识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凑了过来,好在冷汗还没有夸张到封闭住他的耳朵,就像是丛林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黄莺鸣啼,久在军营中打滚的仇肃,满眼望过去都是粗鲁果敢的汉子,雌性的生物,就是一只母老鼠,在军营中都是稀罕至极。当然他此刻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只是仿佛这黄莺的清脆嗓音,也能穿透脏腑,像最为凉爽的山泉,汩汩地冲刷他的痛楚。依然沦陷在剧痛中的他,忍不住想要希望这种清凉能够更加近一点。于是他颤抖着手便依着模糊的视线,一把就抓住了这个身影的手。
手很小,不盈一握,手很冷,引人呵护。
哪怕在痛的欲仙欲死的情况下,仇肃觉得自己还能产生如此绮念,实在是低估了自己对于异性的渴慕……
小手一挣,仇肃的因为疼痛,为了压抑痛感,力气似乎有点大,所以小手的主人没能挣脱。
“水,水……”
重伤虚弱的人,好像在醒过来第一件事情都会觉得自己非常口渴——实际上失血过多,体内水分的缺失,的确会导致这样的现象。
汐公主——传说中医典圣卷青囊书的传人,吴国公主殿下,此时被小床上躺着的这位仁兄一把拽着,怎么都挣不脱,虽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校场中央,那边的局势目前来看简直是千钧一发,总是没人看得到汐公主的窘境吧,但她已然兀自羞得面红耳赤……从小处深宫,哪怕学医都是在皇宫太医院,汐公主性子天真恬淡,与人接触不多,这时候被自己好心救了的陌生人一把攥着手,顿时就有点懵了。
好在,刚醒过来的仇肃身体痛苦的本能使得他迫切想要补充水分。医者仁心,即使汐公主如此尊贵,金枝玉叶从未被一个除了父兄以外的陌生男人如此粗鲁地捏着手,又有点疼,又有点慌,但是看着小床上在昏睡中还显得眉清目秀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体内异种内力冲突导致的剧痛而扭曲得有点狰狞,皲裂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因为内息冲突原先清明,现在泛着妖异红芒的呆滞双眸——单纯的汐公主,觉得应该原谅他的粗鲁。
“这小家伙不错哦,小姑娘你可要抓紧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蓦然萦绕在汐公主耳侧,汐公主打小醉心医典,对于武脉武功真正的一窍不通,浑身上下半丝内力都没有。可是凭借青囊书的真传,医圣的传人,汐公主对于武脉武功的理论研究程度,整个大陆都极少能有人可以自诩其右的。当然,单纯的女孩对于这种虚名也是弃之如敝履。
汐公主不会一点武功,身后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的主人,显然武功极高,起码一般的武者走路的动静还是瞒不过她那耳聪目明的。
仰起螓首,少女焦急的说,“爷爷,你能救一下他吗?”
少女的目光甚至还没有她的声音来的快,他的眼光还没来得及瞟到来人,声音却先传了过去。
来人一愣。
出现在少女目光中的是一位老年书生,书生年纪好像很大了,满脸的沟壑,长长的白头发和长长的白胡子在秋末初冬时节,明显没有造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却反而因为凛冽的狂风一吹。直接凌乱了老书生一脸。老书生没来得及回答小姑娘的请求,被这胡子长发糊了一脸,手上抓着的一柄精良美丽,简直炫酷的折扇都没地方插,只好乱七八糟的一手抹了抹,半晌才理顺了。
少女看着老书生的手忙脚乱,有点忍俊不禁。
“老爷爷,他很痛苦,你能救一救他吗?”少女转目便又瞧着了仇肃痛苦地不停颤抖,忍不住便再次请求。
“老夫读圣贤书,路遇困厄,自当拔刀相助,可是小姑娘,你的这个病人,可不好救呐!”
“老爷爷,医者父母心,不管怎样我都得尽力救他的!”少女真挚而坚定的目光,让老书生禁不住点了点头!
老书生说道:“这少年幼时身中奇门炽烈阴暗内力,脏腑被其侵蚀,偏偏有位大能以天下罕见的灵羽水滋养了他的筋脉,我只是好奇的是,那位大能明明有孕育得出偷天之功的绝世本领,为何没能彻彻底底地驱除掉这炽烈暗劲?这炽烈暗劲原先不是非常汹涌,任何一个八十级的武者,或者七十级的水修武者,竭尽全力也能祛除,但是孕育得了灵羽水的大能无一不是天下罕见的极品高手,用内力驱除这股内力远比用灵羽水要来的适合,用灵羽水做这治标不治本的事情,真是让人费解呀?”
“爷爷,您值得是能灭尽天下炽火的灵羽水吗?”
老书生,点点头,随即有些讶异,“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也认识灵羽水呀?”
少女莞尔一笑,幸得老书生年纪大了她不止一轮,早就对男女之事没有那么萦绕,否则天生的姿容艳射开来,着实难以抵挡,哪怕如此,老书生也是心中跨了一句这少女的好容貌。
“汐儿幼读医术,灵羽水可以称得上是一味绝顶珍贵的药材。”
老书生捋须笑道,“那你且说说?”
汐公主点头便道,“灵羽水乃是水修武者修炼到上乘境界,迈入天武者门槛之时,真气液化所凝聚的前三滴液态真力,武者迈入新阶级的时候本身需要吸纳足够的天地灵气,可是能被己身吸纳的仅仅十之二三,大部分都会逸散而出,尤其是饱含天地灵力的前三滴水状真力,一般情况下,迈入天武者级别的水修大能们都会将这三滴液态真力逼出丹田,依照金生水的天地规则,放入天夺金制成的器皿中,并用无根水孕养,十年液态真力才能完全溶解,这就是灵羽水的来历了!至于这灵羽水的用处更是多多,低阶水修武者如果吸纳哪怕一滴灵羽水,都能加深与自身武脉的联系,它是最纯正的水修真力,与任何一个水修武者都不会产生排斥,它被低阶武者吸纳以后,也不会如同一般丹药那样榨取人体潜力,短期内进行高速突破,它会逐渐渗透入他们的骨骼筋脉,潜移默化地脱胎换骨,并不是简单的拔苗助长式。同时他又是针对火修武者的最强武器,同阶层拥有灵羽水的水修武者几乎是碾压同阶层火修武者,甚至越阶挑战都不是难事,所以灵羽水被号称能灭尽天下炽火的水修神物。当然对于我们医者而言,也是一味极好的药材,配合其他四系的同阶层神物,若能以女娲原力调和生克,则炼制而成的青囊五行散,据说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哈哈哈哈哈!华家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俊俏的小丫头,锦绣外貌锦绣心,老鬼医是好福气呀!”
“老爷爷,您认识我师父?”
“我和他平辈之交,你喊我爷爷,喊他师父,真是平白给我长了一辈嘛,老鬼医要是听到了,胡子都能竖起来,哈哈哈!”
老书生放肆大笑,可是奇怪就在周围一圈人除了她之外居然都没有听到。
唯独汐公主听到了,心下有些奇怪,可是转念一想也是明了,能和自己师父那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是挚交好友,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小丫头真不像老鬼的脾气,你比他善良多了,我知道老鬼医脾气不好,他这一生也是……罢了罢了,有些事你以后总会知道的。这少年身受的是阴火,火已成毒,灵羽水生生不息,虽然在他体内一次次抵御住火毒侵袭,但火毒不是炽火,灵羽水可灭天下炽火,却根除不了火毒!”
“那?那怎么办啊?”少女倒不是惶急,不过医者本性,然而察觉到小床上的少年还攥着她的手的时候,也是忍不住一抹羞红飞上双颊。
“哈哈哈!”看出了少女的窘境,有点为老不尊的书生笑着说,“这个少年身中阴奇火毒,还能有水修大能用灵羽水为其续命,绝对有故事哟,小姑娘不用害羞嘛!”
说笑归说笑,老书生却没有怠慢,内视之下,已然瞧见床上少年內腑被水火交织创伤得厉害,手上一轮,精美的折扇上方浮现出一模一样的虚影,老书生微笑着向躺在床上的少年点去,虚影飞快地缩小成小指般大,倏忽一声便向仇肃的小腹飞去。
“啊,爷爷,您是……”
“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哦……小姑娘,你看校场那边乱哄哄的,老夫这帮子后世子孙越来越不争气了,我得去帮他们擦擦屁股咯!”
话音刚落,老书生便失去了踪影……
随后,便发生了大校场上突然时空结界,隐藏在暗中的杀手刺杀蜀皇武泰,噬雷功传人孟乐乐狂砍结界却纹丝不动。
千钧一发,危如累卵……
闲庭信步的老书生,仅仅挥出去了一扇……
“砰砰砰砰……”如同礼花爆射,如同千万块琉璃同时碎裂……笼罩在大校场上的时空结界顿时崩碎!
“时鹰,空隼,生了个好儿子呀,这一手结界玩得确实漂亮。不过你父母就没有告诉过你,益州锦官,还有一个老书生吗?”老书生的悠然然,就在所有人心中已经充满绝望的瞬间,又好像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大校场。
“焰覆尽天下!”阴恻恻的声音从破碎的另一段空间中传了过来,“确实没想到,十多年你都没有露过面了,你居然还活的好好的!”
“老夫十余年不行走江湖,难得小辈还能识得锦官还有个老书生,那么如此,我便替你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你吧!”
“哼,老不死的,我打不过你,但是你觉得你能够困住掌握了时空精要的我吗?”
老书生微微一皱眉,看着突然碎破的空间慢慢愈合,终是并没有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