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雀街地处偏僻,本就不出名。
邬城原名邬昌道,也不很出名。不过邬昌道北部有一座咸宁峰。咸宁峰独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在人类战争史上占有一席。于是,邬昌道才变得小有名气。但观雀街依然不出名。直到观雀街上盖起一座精致的观雀楼,观雀楼上来了一位叫暗香的精致姑娘……这条古老小街才慢慢热闹起来。
街上人们无不赞叹,自从观雀楼来了一位暗香姑娘,街上空的雀儿便开始成群结对,却不见落下鸟屎鸟粪,且叫声悦耳而不呱噪,这绝对算是观雀街名副其实的一道奇观。
犬妖廖玉智妖如其名,虽然生性好色,却是一只极其聪明的妖。无羁师徒俩从京城一路追它到了邬昌道的观雀街,却依然被它逃脱……猎妖失手!这对猎妖师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的一件事。
于是,师徒俩只好暂时住下来,枕戈待妖……
借宿的店主人老郭,也是一位以豆腐营生的老师傅。
因为店里生意惨淡,加上自己年纪大了,家人又不在此地,所以有点想歇手的意思。
这日傍晚,老郭收摊后,将师父喊到后堂,询问道:“姬师傅,说起来我这手艺也是您教的。如今我准备收手回乡下,不知您……”老郭的意思很明白,想让师父接手。对此师父自然没意见,可惜身上的银两不多,短时间内师徒俩的生活没问题,可要盘下店铺经营,还是很有困难的。
老郭嘿嘿一笑,说道:“您若真愿意接手,转让金就免了,这家店我经营多年,虽说没挣到什么钱,但也挣到不少街坊四邻的情分,这真要走了,心中真有些舍不得……至于租金,不是很高,一年到头,才不过八十两而已。这家店的东家如今移居京城,也不看重这点收入,您若是没有意见,我这就给东家写信,把租赁的事定下来。”师父呵呵笑着,没说话,回过头看了一眼无羁。
无羁当然不会有意见,他一向都是听师父的。
而且,自从那日无意间窥见暗香姑娘后,那颗噗通噗通的小心脏就一直没有消停过。而今听闻有此好事,自然满心欢喜,但也不敢于脸上表露出来。
师父像是思考许久,终于点头说道:“行!那就有劳郭老弟了。”
无羁见师父答应,心中不禁高呼一声:“哇塞,太棒了!”
那一刻,他发现师父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显得特别好看,特别帅。
……
……
观雀街终于迎来一年中最灿烂的夏季。
街上的雀儿似乎叫得更欢了,与此同时,无羁的心情也变得奇好。
连师父都觉着纳闷,这小子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转了性,手脚变得比以前勤快不说,嘴里居然还时不时地哼着一些不知名的欢快小曲儿。
店老板之间的更替转换自然影响不到观雀街人们的生活,更别说师父出品的豆腐,品质要比老郭做的更佳,更水嫩。于是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这家店的店名不知何时换成了“三爷豆腐坊”。三爷豆腐坊和观雀街一样,在厚积薄发之中,终于拥有了些许的小名气。但无羁和师父平日除了经营,自然还在留意别的事。所谓正事。有了稳定的落脚点后,师父经常天黑出门,继续寻访犬妖。
而无羁平时除了看店,便是从二楼窗户的夹缝里,偷偷望向对面。
对面是一座青楼。
没错,就是那座精致的观雀楼。
青楼和现代的夜总会一样,但没有现代夜总会那种纸醉金迷放荡直接的庸俗,更多的是含蓄矜持后的几分风雅。古时候的文人雅士,流连青楼酒肆,于暖香入怀中,总不忘摛翰振藻,显得自己多么与众不同。但那些摇头晃脑的华丽辞藻传到无羁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最心烦也最讨厌的呱噪。
因为无羁不懂。
那些年跟在师父身后,东几日,西数月,一直居无定所,平日里除了勤习猎妖之术,苦行猎妖之事外,哪有闲工夫坐下来认真读书。而且,师父对诗文歌赋也是一位十足的门外汉。
到了观雀街后无羁才发觉,原来自己就是个文盲!
一个文盲的楞头小子居然敢对观雀楼的头牌姑娘产生非份之想,这脑袋简直是被门板挤坏了,癞蛤蟆也敢惦记着天鹅肉?有那么一段时间,无羁对自己很失望,自惭形秽到了极点,硬逼着自己将窗户闭得死死的,不留一丝缝。但在这晚,暗香姑娘房里传来的琵琶弹奏声,依然从窗缝间钻了进来,叮叮咚咚欲断又连,犹如泉水敲击石磬,宛若珍珠撒落银盘,又像轻柔晚风轻轻吹进盛夏的竹林,沙沙作响……琴声撩动的不止是那房里的某个男人,更撩动无羁那颗再也按捺不住的心。
他腾地起身,几乎没想便双手推开窗户。
啪哒!琴声随即戛然而止。
抚琴之人半抱琵琶犹遮面,那张精致的脸侧出弦轴,略一惊愕后,便投来嫣然一笑。这是无羁第一次看见暗香姑娘对自己笑。房里没有男人,大概晚来空虚无聊,一个人抚琴作乐,自诉衷肠。
但从这丝笑意中,无羁依然敏感地捕捉到淡淡的怅然情绪。
情绪是能相互感染的……无羁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痛。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响起。
这一次,倒是少了几许的哀怨与苍凉,转而变得欢腾跳跃,轻盈活泼,仿佛琵琶主人内心里涌起了某一种刚刚萌生的希望。而这种希望,显然是附窗对望的这位少年给她带来的。这一次,这位少年也抛开纠结心头许久的困惑、自秽与不自信,干脆搬来一把竹椅,端坐窗前,仔细听起来。
虽说不通乐理,但他觉得好听。
后来,抚琴之人问他:是否研习过音乐?
少年非常坦诚且毫不伪作地摇摇头。
抚琴之人好奇地再问:那为何能够听得陶醉入神?
少年只回答两个字:好听!
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这是古时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一段佳话。真正的知音,便是能够心意相同,相知可贵。
此后,观雀街又多了一道隐约可闻的“旖旎风景”:
每到夜半时分,总能听到那阵从容抒情、细腻干净的弦乐声,观雀街的人们简直美死了。
夜半人躺床上,枕着仙乐入眠,炎夏的几多燥热早消逝得无影无踪。人们自然明白美妙乐声自观雀楼飘来,却不清楚,这是暗香姑娘专门为对面的少年独奏的……
……
……
夏尽入秋,冬去春来。
过完年,天气便开始逐渐转暖。
虽然依然感觉清寒,却是阳春三月下扬州的好日子。
这日清晨,师父突然对无羁说道:“出来也近一年时间了。我想,犬妖显然怕了,不敢再出来作恶,如此甚好。我呢,准备回扬州一趟,毕竟那儿也是咱们的家,总得把该收拾的后收拾妥当,然后再回来。”照理,无羁应该陪师父一同回去,师父却摆手道:“这儿总得有人看着,你就甭去了,留着看家。至于生意暂歇几日,待会儿到门口贴张告示,说明情况,免得街坊四邻空跑。”
师父远行,无羁简直成了刚出笼的鸟儿,感觉那时候的天是那么高,那么蓝,甚至就连隔壁陈大麻子脸上的麻子都显得那么生动、有趣。这晚弹奏完毕,暗香姑娘有些好奇,问道:“瞧你,啥事让你高兴成那样,听琴都不专心!”无羁尴尬地挠挠头,回答道:“我师父……出远门了。”
暗香娇嗔道:“那也不至于吧。”
无羁嘿嘿一笑,终于红着脸把心里话问了出口:“你……能不能为我请个假?”
暗香声线轻柔地反问道:“为什么?”
无羁支吾半天,说道:“我想出去走走,到这儿后,就没出去过。”
暗香扑哧一声掩嘴而笑:“可是……这和我有啥关系?”
无羁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低下头,嘴里喃喃说道:“是……是啊,没啥关系。”
不知过去多久,对面忽地传来女孩答应的声音:“好,我答应你。不过……得过些时日。”
这是无羁平生第一次约女孩子出来,不想竟是如此顺利。
于是他怀揣各自憧憬、猜想……总之兴奋得几天都没睡好觉。
可惜这一等,竟等了半个多月,简直度日如年。无羁莫名担忧,指不定师父哪天突然回来,那叫一个心急如焚!而且好几天,竟连此前美妙的琵琶声都不再听到。无羁纳闷,她是否反悔了,不好意思开口,或是突然生病了……总之各种猜想,甚至联想到最坏最坏的那一种。
他终于忍不住,跑到观雀楼门口询问迎客小厮。
迎客小厮哪会告诉他什么实情,虽然面带笑容,碍着彼此认识的情分敷衍几句,实际上是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思。在悻悻走回店铺的途中,陈大麻子诡秘地把无羁拉到一旁,半问半告诉地说道,听说了吗?听说这些天,皇上来了观雀楼……皇上?无羁一下听明白了什么,顿时怔在当地。
当晚,他很早便睡下,却睡个辗转反侧,久难成眠。
夜半时分,久违的琵琶弹奏声终于再次响起。
他眼含热泪,身如触碰弹簧一般地腾身爬起,猛地推开窗户,却看见她房间里有人。
是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那人,十有八九便是当今皇上。
暗香自然一眼看到无羁,却是一边继续演奏,一边暗暗摇头。
于是,他只能重新紧紧地不留一丝缝地关上窗户……
……
……
病病恹恹度过两日,无羁感觉,自己肯定是病了。
他蓦地回想起当年的英莲姐,这种不得见的滋味,真是难受至极。但他不能像英莲姐那样消沉下去,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消沉。于是强打精神爬起来,手持一柄小木剑,摇摇晃晃来到后院的空地上,准备用一身的臭汗和筋疲力尽,来暂时忘却心中那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就在这时,前院店门被谁敲响。
他以为是师父回来了,便去开门。
来人却是暗香姑娘的贴身婢女惠儿。
原来她使唤惠儿捎给无羁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娟秀小楷,字如其人!
两人约见的地点,就在后山咸宁峰半山腰的映月泉。
无羁手拿纸条,一时间内心百味杂陈,既有兴奋,也很无奈。不想人生第一次约会,居然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但毕竟纸条就像是一剂灵丹妙药,一下便让无羁复活了。
这日下午,无羁很早便动身,踩着夕阳洒下的残血余晖,早早地坐在那块巨大青石上安静地等着,继续等着……在他将要灰心失望的时候,在那轮银盘似的圆月慢腾腾地从苍松枝头间升起来的时候,她来了,姗姗来迟——似乎等太久,等得心里没了原先预想的那份激动,乃至别的什么。
“你来了。”他定定地看着她,平静地招呼道。
“你等很久了?”在月的清辉下,她很像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
“嗯……”才开口,他便觉得喉头一堵,委屈的泪珠儿忍不住从眼眶溢出。
“对不起,近些天……”她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声音很轻,却依然重重地敲击无羁的心坎。
“今晚我是偷偷跑出来,你是知道的,妈妈她……”她低下头。
“那人是皇上吗?”他深吸一口气,稳稳情绪再次问道。
“嗯……”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他……对你好吗?”
“别说他了……好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心随即也跟着颤抖起来,然后不自主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
很奇怪,整个动作非常自然,真的很自然,没有丝毫犹豫的停顿。她除了身子微僵外,也很自然地依偎在他怀里。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管它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他的脑子里莫名地闪起刚刚恶补的某一阙宋词,然后便是一大片空白,只隐约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绝不是脂粉气的那种馨香……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惠儿的声音。
“小姐。”惠儿低低地呼唤一声,显然是在提醒时候不早了。
“知道了。”她在怀中轻声回答,却把他抱得更紧,生怕失去一般。
“你……是该回去了。”他酸涩地叹息道。
又过了片刻,惠儿再喊一声:“小姐。”这次她没有答应,只是慢慢地仰起脸,带着水雾的目光定定地望住他。像是又过许久,她凄清一笑问道:“你是否觉得,我脏?”他愣愣地摇头,继而重重地摇头。她又是一笑,然后幽幽地说道:“其实……我的心,很干净!我发誓……”
听闻此言,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猛地低头,用嘴死死擒住两片发烫却温度刚好的薄薄红唇……
天旋地转的感觉无以言表。
可惜仅在须臾之间。
在婢女惠儿的一再催促下,她只好匆匆离去。
那晚,无羁独自一人怔怔地坐在那块巨大的青石上,背靠苍松,也是吹了一夜的冷风,看了一夜的月亮,想了一夜的心事……不过没有落泪,但完全能够体会师父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夜心情,无奈,彷徨,不安或失落?他又想起师父在瓜秧棚架下说过的那番话。原来这就是爱情!原来爱情就是甜中带苦,且苦涩成份居多的那种可怕东西……无羁很想大哭一场,却怎也哭不出来。
泪,仿佛被冻住了。
春寒料峭,早把一切都冻结成一片茫茫然的冰川。
……
……
过后几日,无羁发现,该死的皇帝老儿愣是不回京,难道真如戏文中所唱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无羁恨啊,差点忍不住持刀将那个一直流连于暗香房中的风流男人给砍了……
但想归想,做却是另一回事。
多年跟在师父身后,早练就猎人一般的沉稳性格。
因为无羁还发现,自从皇帝老儿到了后,街上突然多出许多不明身份的陌生人,从那些人的装束上看,貌似是平民百姓,实则是一些身怀绝世武功的大内高手。
无羁当然不会傻到明知不敌,依然以卵击石。
然而即便心里头想想也不行。这晚深夜,店门还是被人砸开了。一群蒙面黑衣人如疯狗一般涌了进来,然后便是一顿砸。将店里所有的家伙什都砸个稀烂。这还不算,一名黑衣人直接冲上二楼,将睡梦中的无羁拎了起来,从楼上直接丢下去。若是普通人,这阵摔绝然一命呜呼。但无羁本能地腾身,一个翻身后平稳落地。一名黑衣人见状冷笑道:“哟呵,原来这还是个练家子!”
于是,众黑衣人一拥而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无羁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差点死过去。
地上果然很凉!
昏迷之前,他隐约看到对面二楼的那扇窗户被谁推开……
就在这晚,观雀楼里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暗香姑娘失踪了!
不多久,观雀街的青石板街面上响起好一阵吵杂的脚步声……
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一夜,许是服用过宝珀丹的缘故,无羁身上的伤不治而愈,清晨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而这时,暗香姑娘失踪的消息已传遍整条观雀街,听说的人无不长吁短叹,不过多是担心观雀街的热闹景象此后怕是不复存在了。无羁面无表情,漠然看着屋内一切,然后关上坏掉的店门,摇摇晃晃往咸宁峰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那几棵苍松的枝头发现了她。
她用一匹洁白的七尺长绫,愣是将自己挂成了一轮冰清冷月。
无羁没有落泪,只默默地解下她,紧紧地抱住她,祭出师父暂留给他的姬氏猎妖令,将她抱进登仙岭。因为登仙岭这个地方,绝不会受到俗人骚扰。
挣扎红尘,只为搏人一笑。
她肯定烦透了,也累坏了,需要休息。无羁很简单地想着。
徒手劈开赤色红土,让她很有尊严地躺着,白绫覆面,轻轻盖土,动作轻柔得就像替她盖上柔软的绸被。然后静坐一旁陪着,从上午,坐到黄昏,再从黄昏坐到晨曦初现……
直到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拍拍他的肩头,无羁才慢慢醒回神。
抬头,原来是金广烈。
广烈定定地看着那堆拢起的红土,许久,叹声说道:“节哀顺便!”
无羁回他一个淡淡的笑,却无语。
就这样,一人一妖安静地坐着,继续坐,继续沉默。
偶有风儿吹过,呜咽作响,听起来就像谁在哭泣。
然而没有人哭泣!
不知坐了多久,无羁突然问:“广烈兄,我想改名,你觉得如何?”
广烈像是思考很久,才缓慢开口问道:“准备改成什么?”
无羁略加思索,说道:“就俩字,无羁!”
这次广烈回应得倒很迅速:“嗯,不再为情所困,为情羁绊,不错!”
是不错。无羁凄清一笑,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至始至终,无羁都没流过一滴泪。
当然,他的心里在淌血。自这日起,姬景天那个名字或者说那个人于世间已不复存在。
他的魂儿,已陪同暗香姑娘,一起长眠于这个域外登仙岭的红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