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城位于长江中部,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城。
记得早年间,邬城城东的观雀街有座小木楼。此楼也名观雀,自然不是曹阿瞒当年登过的那座雀楼,不见雄伟壮阔,但在无羁眼中,世上恐怕不存在比这座观雀楼更精致的建筑……又或者,因为楼中住着一位极精致的女子。
女子名叫暗香,人如其名,是一位长相如梦幻般完美的烟花女子。
那年三月柳絮飘飞之时,无羁随师父追寻一只犬妖至此。犬妖法力不高却极为刁悍狡猾,几次擒住又被它逃脱。担心犬妖再次危害世人,师父和无羁只好暂时住下。师徒俩借宿在观雀街东头的一处民宅里。此民宅共上下两层,底层为开张的铺面,二楼是店主人老郭用以堆放货物的地方。老郭和师父有些交情,于是让师徒俩暂住于此。那日清晨,师父外出,无羁在一个美丽绮梦突然幻灭之后悠悠醒来。他难过地发现,下身亵裤上有一处难过的湿……
是的,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明媚春日里,少年的心儿于叽叽喳喳的雀儿鸣叫声中终于开始莫名地悸动,说来也难怪,哪位少年不怀春?怀春的无羁揉着惺忪睡眼,很快爬起,准备取包袱找裤子换上。就在这时,对面楼的一扇窗户突然被谁打开。仅一墙之隔的距离,所以无羁很清晰地听到那一声叹息。
叹息如春雨洒落嫩绿叶片儿的动静,轻微,却清脆。
顺着声音他抬头朝窗外望去。对面楼里,那扇半开的纱窗里,他看到一双波光盈盈勾人心魄的眼睛。紧接着他看到那张脸,一张如白玉凝脂般的脸。然后两人的视线本能地交织在一起。当时也许过去很长时间,也许就一秒,无羁的魂儿便飞了,如观雀街的小雀儿一般惊惶失措却又欢欣鼓舞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地飞走了。就在暗香姑娘那张几近透明不施粉黛的俏脸上腾起一抹娇媚的红晕之时,无羁便成了一尊空心雕塑,傻傻地站着,浑然不觉自己下半身的裤子来不及穿好……望了暗香最后如何掩窗。总之在观雀街生活的那段时光,无羁于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回忆起来,也觉得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某些时候,缅怀也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
当然……于今而言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或者根本谈不上历史,只是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或是一个美丽的绮梦。暗香沉梦。权力强大的皇帝老儿也成了一堆孤寒的白骨,那段风流皇帝数度下江南的故事,更逐渐成了坊间巷尾人们口中戏说的谈资……唯有暗香姑娘的那张脸,依旧时常浮现于无羁的脑海及眼前——因为他每每望向疏影时,总难免会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种错觉源自于疏影幻化人形后的容貌,与当年的暗香姑娘出奇地相差无几——
然而,疏影只是一只虚无缥缈的雾灵。
雾本无形,那么眼里看到的,能不是幻像?也许活了太长时间,见过太多的生与死,逐渐养成了无羁心静如水的性格。所以,即便心中再有什么波澜壮阔,再怎么心潮怦动,甚至几次酒后差点忍不住将疏影一把搂进怀里……
当然每到关键时刻,无羁仍然可以很好地把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死的猎妖师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自然懂得男女之爱,虽然他们或许根本没有资格去和一个普通女子谈爱。他们也懂得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或爱一个人,若是因为某个借口或理由,那么这种爱和喜欢就会变得很不纯粹,咀嚼回味起来,总感觉味儿怪怪的——好比这次带疏影出门,感觉就怪怪的。
无羁甚至怀疑,昨晚自己肯定昏了头,竟让疏影陪着过来。
是因为心中害怕吗?不!假设你活得够久,活到差不多透彻的时候,就很难再有诸如死亡之类的畏惧心理。但在离开家之时,夜阑秀眸里透出的那几分淡淡的幽怨神情,着实让人看着心疼……坐在车后排的无羁,突然轻轻地往后甩了一下头,大概想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猜度,尽数地甩出去。
……
……
海澄市海天大厦二十一层,守正安保公司办公室。
卧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敲门走进大姐夜阑的办公室,让她签字。等签字的时候,卧风随口问了句:“姐,你说大哥和疏影姐到地方了吗?”
夜阑刚刚在想心事,精神有些恍惚:“应……应该到了吧!”
签完字,夜阑抬起手捋了捋并不凌乱的鬓角。心思继续回到几日前的那天深夜,那晚她喝了些酒。也许借酒壮胆的缘故,她终于对疏影吐露自己埋藏心底多年的那些心事,问疏影意见。不料疏影听后,沉默许久,说不行。
疏影让她赶紧断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奇怪吗?夜阑差点叫起来。虽然她平日里喊他大哥,但彼此之间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疏影幽幽地叹息一声,又默半晌,一字一顿说道:你俩不合适!
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夜阑感觉很奇怪。
真不合适吗?
近几日,夜阑差不多被这个问题搅得脑袋都快炸了。
不知什么时候,卧风拿着签好的文件离开。卧风要赶去财富酒店。这次公司接到的任务是护卫一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老教授。由于这晚老教授准备陪几位国际知名专家参观海澄市夜景……所以,卧风得事先去做些安排。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
夜阑起身走到窗前,透过将暗的苍穹,目光出神地眺向邬城方向,脑子里蓦地闪出一个可怕念头:难道……难道疏影也喜欢大哥?肯定是的。夜阑一直称呼疏影姐姐。然而从外表看,自己似乎比人家还要老成数岁。是因为整日操劳安保公司变成这样的吗?夜阑从窗玻璃的倒影中看了看自己的脸,脸庞光洁如昔,细眉如黛,还好吧!只是眉宇之间,隐隐显露出一丝憔悴之色。
夜阑含羞一笑。
但越想,夜阑越莫名地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害怕,真怕疏影乘此与大哥独处的机会,抢先对大哥表白,或是……若真那样,这可如何是好?
……
……
无羁和疏影到达邬城时,天色已近黄昏。
整个天穹阴郁暗沉,乌云层叠,似是马上就有倾盆大雨的样子。不过邬城的气温要比海澄低许多,虽说没什么风,但空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清凉,感觉就特别舒爽。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无羁脚一落地,便舒坦地伸个懒腰。
“肚子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去酒店?”无羁回头看一眼正拖着一个偌大行李箱,先前在车上拢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的疏影。
“随便。”疏影回答依然简洁。
“行,那就……先吃饭。”无羁并没太在意。
一碟干煸青豆,一份豆干炒酸菜,一份红烧茄子,一份西红柿蛋汤,外加两碗米饭。三菜一汤,基本都是素的。但与当初师父在的时候相比,已经丰盛许多。在无羁的记忆中,当年每餐几乎都是面:手擀面,烩面,刀削面,或是面糊糊,面疙瘩……至多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师父给他加一个荷包蛋。
也许从小养成的习惯,无羁吃得很素,也喜欢吃得很素。
入住滨江酒店后,行李尚未收拾,便听见有人敲门。来人是一位长相清丽的小姑娘。门打开,姑娘站门口笑吟吟问道:“请问,是无羁先生吗?”
无羁盯了小姑娘一眼,点头回道:“是,我是无羁。”
小姑娘开门见山说道:“哦,义父让我来接你们。”
无羁和颜说道:“很好,辛苦你了,请稍候。”
无羁示意疏影暂时不用管行李,然后走进浴室,一番简单洗簌,就跟着小姑娘下楼。酒店门口停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站一位身穿黑衬衫的年轻人。
坐进车里,无羁才问:“广烈情况怎样?”
小姑娘回答道:“不太好。”
见小姑娘和疏影一样,惜字如金,无羁想想,便闭口不语了。
前面提到,疏影是一只雾灵。她来自咸宁峰的登仙岭。位于邬城北部的咸宁峰,自古以来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常年征战,咸宁峰山下随处可见露野的白骨。不知何时,咸宁峰深处竟凝聚了一团凝而不散的白雾。后得机缘,白雾修炼成妖灵。那时妖风乍起,搅得咸宁峰附近几个村庄鸡犬不宁。无羁和师父得知消息,前往收之……就这样,雾灵被师父收于紫玉匣中,滴血封印。
某一日,无羁闲得实在无聊,便将她放了出来。
雾灵化身年轻女子,盈盈跪倒在无羁身前,求他莫再将她收于匣中,她愿从此俯首听命。那时师父已故,孤单的无羁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给她取名疏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也是为了纪念某人。从那以后,疏影一直陪伴无羁左右。又不知过了多久,无羁却发觉疏影越来越像极了当年的暗香!
好几次,无羁差点忍不住想问个究竟,最终还是忍住了。
“哥,这妮子是狐妖。”疏影和无羁坐在后座,附耳小声说道。
“嗯……”情况无羁当然清楚。小姑娘身上散发的特殊气味,即便有香水的表面掩饰,也难逃他的鼻子。再说,妖王的义女,能不是妖吗?
无羁闭目养神,却清晰地感知到小姑娘三番两次回头望的目光。小姑娘应该是在看美艳不可方物的疏影。或许惊讶,世上竟有如此娇艳的女人?话说同性之间容易产生妒忌。但对方若美到极致,那么这点不可企及的妒意便完全没有了,心中大概仅剩下艳羡。若彼此熟络,或许立马忙着请教保养之道。
实际上无羁猜错了,小姑娘几次回头是在看他。因为姐姐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过这个男人。可怎么看,似乎都没看出男人有何过人之处,而且还是个破了相的男人,算得上清秀的脸庞上居然斜着一道长长的疤,姐姐疯了吗?
黑色轿车很快驶离市区,进入国道。
几分钟后,车子缓缓开进位于邬城南部城乡结合部的一处三层小院。
距离小院不足一公里的地方,便是一个叫金家屯的自然村落。围绕村落四周栽满了各色果树。如今时至盛夏,满树的果实将熟,已隐约能够闻到扑鼻而来的果香。广烈的住处便在这片果林之中,如果海中的一处孤岛。身为金家屯绿色农场的领头人董事长,广烈倒是活得像一位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
然而谁知,金广烈是妖,只是村民们及外人不明真相而已。
“先生,咱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无羁才睁开眼。
……
……
“哎呀,守正兄,终于把你盼来了。”
才进门,便听到妖王广烈爽朗的笑声。
无羁眉头微微一蹙,光是听这声音,哪里是一只身受重伤的妖?
“你看上去还好吧,无甚大碍。”他望向广烈。广烈正从楼上下来,一身米色绸缎唐装,面色红润,实在瞧不出哪里不正常。“请跟我来。”广烈脸上挂着笑,笑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的不自然,“小悠,你陪疏影姑娘坐坐。”
“是,义父。”小姑娘颔首,领着疏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什么情况?”无羁跟广烈来到二楼书房,坐下后,审视着问道。
“你瞧……”广烈沉默几秒,直接解开唐装衣襟。
只见广烈的胸口有一处紫黑色的血印。血印边缘不规则,呈五瓣花开状,更像是晚秋深山飘落的红叶。此印记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他的心口处。
“难道……是血蝙蝠?”无羁略一思索,低声惊呼道。
“没错。”广烈惨淡一笑,“看来你对血蝙蝠依然印象深刻,怎么也想不到啊,三十年后这只血蝙蝠竟敢卷土重来。昨晚,我和戴克先生通过电话,他说他们也正在找它,这孽畜,已被西欧血族列为头号猎杀对象。”
那只来自遥远西伯利亚的血蝙蝠,无羁自然比谁都印象深刻。是它,让他尝到了浑身经脉寸断的难受滋味,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难受滋味!若不是广烈援手相助,无羁恐怕早成了一缕孤魂,哪还能仅老去十年寿颜,变成如今这样一位年近三十的鲜活年轻人?而且,血蝙蝠在无羁右脸颊留下的那一道淡淡的细长疤痕,无羁即便想去忘掉彼此之间的那些恩怨,也是不可能的事。
“吸血鬼和血蝙蝠也有仇?”无羁凝思片刻,问道。
“他们两家如何结下梁子我不清楚,不过,血蝙蝠今时不同往日,短短三十年不见,不知借助何种神物,修为居然飞速见长。几日前,邬城举办秦汉历史文物展,在一号展馆中,我不期然发现它的踪影。那天,我暗中跟它到了咸宁峰的飞天魔崖,却发现它正在那儿等我……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中计。最后我俩自然交手,不料那东西只用了一招,就把我打成重伤……”
“仅用了一招?”无羁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就一招。而且,我根本没看清它如何出手?”
“徒手,还是借助某种法器?”无羁平静地问道。
“徒手。”
“然后呢,它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广烈摇着头,“当时我瘫倒在地,它站一旁目光死死地盯住我看。我说,要杀要刮请便。它却冷冷一笑,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这么说,它的目标不是你。”无羁凝思道。
“也许吧,而且……”广烈指着自己胸口,“它除了在我身上留下这块印记外,还把我的灵力一一封住。如今,我法力尽失,与常人无异。”
“什么……”无羁暗吃一惊,这可是前所未闻之事!急忙起身来到广烈身旁,抓起他的右手,手指搭在脉上。果然,从脉象上看,广烈的气脉时断时续时强时弱,如奔涌的江流骤然遭遇受阻的堰塞湖,若不及时救治,恐怕用不了多久,即有突然决堤之危。重新坐下,无羁问:“老邹知道吗?”
“当然知道,可他……”广烈面色一沉,语气变得晦涩。
老邹全名邹向荣,目前是华夏安全部门某特殊机构的负责人,是无羁和广烈共同的老朋友。说来也怪,也许是脾气相投的缘故,这一人一妖和一名猎妖师,三人居然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可惜老邹公务在身,少有闲暇,平常联络不多……不过彼此都能理解,老邹忙,是因为职责所在,身不由己。
无羁心想,正因为老邹身份特殊,认识的奇人异士众多,他若是肯请人帮忙,广烈的伤势必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但从广烈为难的神色看,他似乎和老邹闹了什么不愉快。不过这些无羁没时间去揣想,当务之急,便是帮广烈疗伤——因为妖王的个人安危,切实关系到整个妖族的安定与团结!
稳定,才是一切的根本。
稳定,才能让不论人或妖,都能平静地生活。
但想到要帮广烈疗伤,无羁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妖与人不同,它们虽然幻化为人身,却经脉辟异谲佹。关键是广烈修炼千年,不论见识或在疗伤技法方面,皆非一般人可比……无羁只好问:“直接说吧,要我怎么做?”
广烈深叹一声说道:“我身上的伤我自己心里清楚,怕谁都没办法。所以我准备闭关。这一闭关,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所以……”
无羁听到这,低吼道:“开什么玩笑,你可别吓我,我心脏不好!”
这时,广烈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按下某个开关,只见书架缓缓朝两边分开,中间墙上露出一个夹层。夹层上放着一个褐色小木匣。
广烈手捧木匣,放到无羁面前,示意道:“打开看看。”
无羁打开木匣,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刑天鉴!”
再次确认,没错,匣中装的确实是妖族圣物,如假包换的照妖镜。
于妖族而言,见到刑天鉴如妖王亲临。这是妖族传承的重要信物,更是可以号令整个妖族的一面虎符。“这……”无羁不解,抬头望住广烈。
“守正兄果然见识不凡!的确是刑天鉴,我想把它暂时托付于你,万一妖族中有人见我不在,乘机作乱,你可以持此宝鉴,暂替我行使妖王之责,至于你们嘛……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如今谁都不容易,不论哪类妖,对我们来说都像家人一样,犯了错,惩戒即可,何必赶尽杀绝。”广烈恳切说道。
“那么……今冬的食饵节呢?”无羁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此次请你过来,也是想和你商量食饵节的事。”
“商量?”无羁沉吟片刻,“这毕竟是你们妖族内部事务!”
“你身为猎妖师,妖族的一切自然都与你有关。说互不干涉内部事务,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句屁话。就像食饵节,我看不取消,就很不行。”
“取消?”无羁再次吃惊,问道:“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广烈重新坐下,缓慢说道:“有些规矩可以传承,但也不是一股脑地全搬照套,道理你比我懂。比如你,不也筹建了一家私人保镖公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比你三叔之前清汤寡水地做豆腐营生,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我们改变,只是改变了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你……”
“一样的。”广烈微笑说道,“凡事总要有人起头,天下本没路嘛!你们人类有位作家曾经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螃蟹形状丑陋可怕,模样凶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确实是大无畏的真勇士。”广烈笑着继续道,“我就想试试,当一当这样的真勇士。”
“是啊,勇气可嘉,但若时运不济,也会要命。”无羁感慨道。
“具体情况我大致设想过了,一旦取消食饵节,某些妖肯定心存不甘,甚至可能罔顾妖律开始兴风作浪。所以,到时我若未能出关,希望守正兄能替我担待一二。”广烈殷切地望住无羁,目光中流露出的信任,令人感动。
“哦,还有……”广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