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关口,钦差大臣猝死在驿馆之中,不禁令人遐想连篇。原本淡淡平静下来的官场被这平地惊雷震得一愣,而后波澜骤起,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认定这是一场谋杀,是一场旷古绝今惊天动地的弊案。
楚砚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帮不法之徒的手段所惊骇。贪污舞弊和刺杀钦差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一个是贪赃枉法,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谋逆。
一向豪爽豁达的胡远被这个消息惊得双目圆睁,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向多嘴伶俐的杨森差点要掉自己的舌头。连速来沉稳的张皓与潇洒的李岩也怔愣半晌,不知所言。
朝廷的命令雷火霹雳一般迅疾而下,封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少师刘协为钦差大臣提调剑南道一切军政要务,黜治江南,便宜行事。会同工部右侍郎张琢,刑部左侍郎马连成,赶赴建业彻查江南道河务与廖文定之死。江南道三司衙门会同封存驿馆,保护尸体,封存一切档案文牒,以待钦差大臣查阅。
这一道旨意如同平地惊雷一般,虽然没有明告天下,但是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分明是将廖文定的死视为谋杀。这宗弊案幕后黑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皇帝的震怒已经视若共睹了。
与此同时江南道都司衙门接到密旨,责都司衙门严密驻防钦差行辕,若有闪失,重处不赦。
一时之间,往日平静安逸,秀美婉约的江南陷入诡谲的风波中,成为朝野注视的焦点。
楚砚此时却无暇细思其中鬼魅,因为它面前坐着一人。
昏暗的油灯被晚风吹得一闪一闪,照得帷幕印出狰狞可怖的黑影。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哽咽。
这是楚砚在嘉州的临时行辕,原是嘉州同知的私宅。由魏知府出面让楚砚暂住。
楚砚坐在后堂的雕花木椅上,正在思量眼前之人的来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往日正常的拜会都会被染上难以言喻的意味。
此人一袭青布长衫,两鬓有些苍白,然而一双黑色深邃的眼仁和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显的精神不差壮年,右手上温润如玉的扳指在灯火的映照下发出温和的光芒,正是致仕的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颜世平。
颜世平双目看着楚砚,闪着明亮的光彩,微微笑道:“楚大人智堵决口,挽救黎民,可敬可赞啊!”
楚砚可不相信颜世平风雨夹道夤夜而来就是为了和自己说几句闲话,奉承自己几句,便也不动声色地道:“颜郎中过奖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砚职司所在,不敢懈怠。”
颜世平双目中的光彩更亮了三分,缓缓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句话从古至今流传千年,然而真正能够恪守力行的又有几人?楚大人心性寡淡,为人柔和,然而淡而不失,柔而不懦,正是纯臣根骨。”
楚砚听到这话,心中一惊,这可不像往日里锋芒内敛、谨慎小心的颜氏妙人所说的话,更不是一个致仕五品官员能够拿捏的语气。
想来今晚恐怕是来摊牌的!
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在立下功劳的同时委实得罪了一些人,当然也赢得了一些人的欣赏,不然不会这么顺利地官晋四品。
如今江南道惊风密雨、波澜诡谲,眼看是要变天了,颜世平此时前来又是何意?
越是关键之时,楚砚的脑海越为冷静,这颜世平天命之年致仕返乡,果然是另有他图,并非明哲保身。是福是祸,都得接着。
想到这里,楚砚淡淡一笑,言语里没有丝毫自持:“颜郎中谬赞,砚只是生性懒散,不肯庸人自扰罢了,因而只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颜世平呵呵笑道:“如今时月,难得的就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楚砚心中一惊,今夕何夕?又有多少人做那分外之事呢?
但是颜世平并没有给楚砚仔细思量的时间,只见他肃然起身,立在堂中,瘦高的身躯似能挺起千斤之力,右手从怀中拿出一份明黄封页的的折子,恭敬地捧在手上,口称:“江州守备楚砚接旨。”
楚砚心中一颤,皇帝怎么会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守备下密旨呢?难道周南风那些人给自己下绊子,还是自己护堤立功遭人记恨被弊案的元凶穿了小鞋?难道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可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守备身份不够啊。
面对此生接到的第一道圣旨,面对主宰着自己生死荣辱的那一份黄折,楚砚的思绪不可抑制地波澜激荡起来。
心中思绪重重,但是身上却毫不迟疑,绝不能在这时授人以柄,招来个大不敬的罪名。楚砚连忙起身,一整衣袖,催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在地上。
颜世平朗朗读到:“江州守备楚砚忠于职守,文武咸能;下车伊始,遽破大案;临危献策,抚平水患。忠勇现其心,廉能得其行。特升楚砚为正四品检校云衣卫指挥佥事,赐爵轻车都尉。望尔上体天心,下维臣德,护卫钦差,侦破大案,以酬圣恩烛照。”
楚砚暗暗地长出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的激荡,连忙叩首谢恩,起身接过圣旨。
还好不是降旨查问!
颜世平笑着道:“恒柔如今官居云衣卫指挥佥事,可喜可贺。实不相瞒,老朽乃江南道云衣卫统领,职司澄平冤狱,纠察不轨,只是没有开府建衙。”
楚砚笑道:“上次拜访,见颜大人精神矍铄,气脉悠长,恒柔还疑惑颜大人怎么就致仕还乡了,原来是另有职司,身负重任。”
颜世平与楚砚又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楚砚道:“颜大人,恒柔如今骤接重任,惟恐有复皇上所托,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颜世平抚了抚胡须,笑道:“指点也谈不上。如今江南道风波骤起,暗潮更是汹涌。皇上委派刘阁老钦察此案,是要清平吏治,惩治国蠹。然而廖文定之死,虽无定论,但不可不引以为戒。楚大人武艺高绝,心思细密,才堪其任,必不负皇上厚望。”
楚砚定了定神,检校者,因事委派,可见这也是一番考验。成,不知是否另有职司升任;败,那别说这个云衣卫指挥佥事,不一撸到底就算仁慈了。
江堤弊案明眼人一看便知里面牵丝勾连、繁复庞杂,一脚踏进去,稍微不注意便会坠入虎口,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念及此,楚砚问道:“颜大人,恒柔现在身为江州守备,安置灾民的职司可如何是好?”
颜世平微微一笑道:“楚大人放心,皇上已经下旨由江南道都司委派人马保护钦差行辕。如今这江南道,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职司呢?”
楚砚一愣,是啊,自己能为皇帝看中的,恐怕更多是云衣卫出身,与江南官场勾连不深,但是好歹算一个小小的地头蛇,各方面总会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不然皇帝身边侍卫何其多,怎么可能轮到自己?这不,借口都为自己铺平了。
楚砚点点头,恭敬道:“皇上英明。”
颜世平从袖中取出楚砚的官凭印信,交给楚砚,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
送走颜世平,楚砚心下怅惘。望着窗外的雨打芭蕉,心中叹道:“本以为江南春光胜过京师风雨,哪料春寒这般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