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柬埔寨暹粒
暹粒的街道,午夜比白天更热闹。
白天游客都钻进吴哥窟接受古老文明的震撼去了,傍晚回酒店睡一觉,等太阳下山后才又倾巢而出,到餐厅、酒吧、夜市享受人间烟火的洗礼。
凌晨一点,毗邻暹粒河的一条窄街上,满载游客的嘟嘟车形成的车流仍旧浩浩荡荡。嘟嘟车司机们你追我赶,见缝插针,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交通规则”。
看着这光景,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嘟嘟车里你都难免心浮气躁,浑身冒汗。如果还要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拽住你旁边醉鬼的胳膊,防止他兴奋过头从车窗里跳下去,那你眼下的情况用“汗如雨下、汗流浃背”来形容都只是隔靴搔痒。
真的,不止汗水,靳风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快被暹粒的夜晚和身边的醉鬼联手榨干了。至于晚饭时喝的普罗塞克,宵夜时喝的两瓶米酒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半小时前就不知道蒸发到哪儿去了。
身边的醉鬼命令嘟嘟车司机沿着暹粒河边最热闹的几条街兜圈是一小时前的事。从那会儿到现在,这小子的屁股摆在座位上的时间一次也没超过十秒钟。
他一上车就和着角落音箱里传出的高棉民谣又唱又跳,一会儿拉着靳风说来转圈圈,一会儿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指指点点,数挂满车身的彩色灯泡。
数着数着,他突然指着夜空大叫一声,说那上面更多,接着就非要爬到车顶上去坐着数。
靳风不下十次让司机把音箱关掉,每次这醉鬼都威胁要跳车,说他就是看上这辆嘟嘟车会唱歌还披着星星才要坐的。
折腾一个多小时了,这家伙喝下去的酒精不但一点没蒸发,威力好像还越来越猛,而且全涌进脑子里去了。
这不,不知道是不是酒劲终于上头,他不和着音乐瞎扭胡闹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往靳风身上一靠,嘟哝着说:“这是什么鬼地方?才三月份就天天四十度,热死人了。”
“热就消停会儿吧。”靳风掐掐他汗津津的脑袋,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
“我想起来了!”醉鬼像被电了似的噌一下坐得笔直。
“你想起什么了?”
“在平水台上你不是说逃出来后你最想去的地方是萨摩亚吗?”醉鬼眼珠子一转,突然两手掐住靳风的脖子,“说!为什么带我来这热死人的鬼地方?你不是要去萨摩亚吃什么山珍海味吗?”
“咳……你这样……”靳风使劲把醉鬼的手扯开,“你这样我怎么说话?”
“哦……”醉鬼点点头,拍狗一样拍着靳风的脑袋,“现在说吧。”
靳风掐了下醉鬼的腮帮子,“那时候你耳朵背后贴着觱篥虫,我怎么可能说真话?”
“也……”醉鬼打个酒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扇扇喷出来的酒气,“也是啊。”
“你这一提,我还真想去萨摩亚了。明天我去买机票吧,萨摩亚的金枪鱼世界闻名。”
“不去,不去。”醉鬼赶苍蝇似的摇着手,“萨摩亚不是在太平洋上吗?跟这儿一样热!”
“那你想去哪儿?”
“嗯……”醉鬼像三岁小孩儿被问到长大想干什么一样,很幼稚地歪着头,半天,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南极!”
靳风笑起来,“从桑拿房直接进冰窖吗?”
“南极可好了,长城站,中山站,还有……”酒嗝,不好意思但毫无意义地捂嘴、扇酒气,“还有鳕鱼!南极特有的超——级鳕鱼,又肥又大!海狮、海豹,蓝鲸、虎鲸都爱吃。你肯定也爱吃!”
“凭什么它们爱吃我就爱吃?鳕鱼脂肪多,腻……”
“你跟它们有什么区别!你刚塞了一肚子龙虾、螃蟹、大白鳝!”醉鬼一脸暴怒,指着靳风大声控诉。好像靳风刚才吃的不是海鲜,是他家亲戚。
不到五秒钟,他又笑了,扑过来一把抱住靳风的腰,像电视剧里用烂了的肉麻秀恩爱桥段——老公听怀孕老婆肚子那样,把耳朵贴在靳风小腹上。然后,嗯嗯呀呀嘟哝着,还不住点头。
“加密电文说什么,恩尼格玛先生?”靳风好笑地问。
“嗯——”醉鬼直起身子,一本正经看着他,“龙虾、螃蟹和白鳝,啊,还有你宵夜吃的那些烤鸡,它们正开会呢。”
“开什么会啊?议题是什么?”靳风顺着这醉鬼的话头逗他。
“没议题,它们就是在里面咦哩哇啦抱怨地方窄,说你是酒囊饭袋。”
“是吗?拿你的恩尼格玛给它们发一条,警告它们别造谣。”
醉鬼一听,扑过来对着靳风的肚子大叫,“旺财让我警告你们别造谣!”
叫完,醉鬼捶着椅子爆笑起来。
靳风也笑了,想顺手掐掐他的脑袋,他却噌一下扑到靳风这边的车窗前。
“快看,快看!”他指着对街那溜闪烁着花花绿绿霓虹招牌的酒吧,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窗外。
对向车道上,一辆嘟嘟车歪歪扭扭飞驰过来。
“明瞻!”靳风吓得不轻,一把把醉鬼拉回车里。
那辆横冲直闯的嘟嘟车几乎擦着叶明瞻的头拐回对向车道上。
驾驶座上的司机用柬埔寨语大声嚷嚷了几句,靳风能听出都是骂人的话。
“你老实点行不行!”靳风把叶明瞻按在椅子上。
“你看见了吗?”叶明瞻嘿嘿笑着,“对面街边那个小姑娘,眼睛有这么大!”他把两手拇指和拇指相对,食指和食指相对,凑到靳风脸前。
“你比的这是人眼睛,还是茶杯口?”靳风打开他的手。
“真有这么大!”他咬着牙往靳风肩上打了一拳。
靳风第一百零一次后悔给他灌酒。他真没想到这个画起梅花来比古人还风雅的小子,撒起酒疯来竟比流氓还无赖。早知道,他就给这小子下安眠药了,灌什么酒啊!
“旺财?”叶明瞻一下凑过来,鼻子都快撞到靳风脸上了,“旺财,你想什么呢?”
“想给你下点安眠药。”
叶明瞻哈哈大笑,“我不吃安眠药。我想吃柠檬土鸡米线,老市场隔壁那家的。我现在就要去吃。柠檬汁、土鸡汤,又滑又……嗝!土鸡米线。”
“你这个饱嗝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响的。”
“是吗?……谢谢。”
“你现在还能吃下土鸡米线?”
“当然能。”
“你刚刚打了个极品饱嗝。”靳风提醒他。
“嗯……”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叹了一大口气,“好吧,我现在真的很撑,我们明天再吃。明早去吃!”
“行。”靳风点点头,“既然提到明天的安排了,我们今天的节目是不是可以结束,回酒店了?”
“回酒店?为什么?我要坐这车逛到天亮,然后直接去……”叶明瞻说到一半突然捂着嘴蹲到地板上,“去卫生间,我要吐了。”
“这鬼地方哪找卫生间去!”靳风吼完赶紧让司机停车,把这醉鬼扶到杂草茂密的路边,让他蹲下,帮他拍背。
吐完,这小子老实多了,开始嚷嚷头疼。
靳风把他扶到嘟嘟车上,让司机直接开回酒店。
司机以为这大眼睛、高鼻梁,瘦伶伶的小子会老实到最后,结果嘟嘟车停在酒店门前时他又闹了一出。
下车的时候,那高头大马、五官轮廓立体得不像亚洲人的家伙想把他背进去,就在车门边蹲了下来,让司机帮忙把他扶到背上。
司机钻进车兜去扶他的时候,他推开司机的手,轻手轻脚走到那高大的家伙身后,一下骑到人家肩膀上,然后拍着人家的脑袋唱起歌来。
那高大的家伙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十几张面值千元的瑞尔,看都没看就塞给司机,然后驮着他朝大堂走去。
他们走进酒店大堂时,里面所有的客人和服务员都朝他俩看。那醉鬼小子就唱着变调的歌,跟人家不停挥手。那高大的家伙一脸想杀人的表情。
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后,司机往指头上吐了点唾沫,把车费数了一遍。
数完他笑的合不拢嘴,在崭新的纸币上狠狠亲了一口,才把它们仔细地塞进缝在**里侧的暗袋。
装好钱,司机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铃声只响了两次,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老板,是他们。”司机说。
“你确定是照片上那两个人?”对方问。
“他们是那种叫人过目难忘的家伙,我不会认错。”
他听见对方在电话那头用流利的中文跟什么人说了几句,然后又用柬语问他:“他们住哪家酒店?”
“吴哥酒店。就是机场路左边刚建好不久,比皇宫还高档的那家。”
“知道了。去阿波那儿拿你的钱吧。”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司机笑着把手机揣回裤兜,钻进嘟嘟车驾驶室。
他关掉音箱和覆满车厢外侧闪闪发光的彩色灯泡,朝暹粒河岸驶去。阿波家就住在河岸边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