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一晃赵欲晓在光明电器厂工作已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
这是90年隆冬的一个夜晚,赵欲晓穿着人造革皮夹克疲惫的从单位回到了住处。马清当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见赵欲晓一进房间就激动地站了起来,急切的说道:“欲晓,你去南方锻炼一下吧。我刚才在电视里又看到了介绍江南发展的专题片......你看,就咱们这点儿工资,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就更别指望以后养活老婆、孩子,照顾家人了......咱们厂长私心太重,光想着为自己打算。企业里的人才本来就少,可他又根本不会使用,看来我的新产品是注定要胎死腹中了。咱们听广播、看电视、读报纸知道南方沿海一带发展很快,急需各种人才,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尝试一下呢?万一把握住了机会,在那里干好一年,就比我们在这里干上十年都强......欲晓,你笔头子硬,又能吃苦,你若去那里,你一定会有机会的。我这个人懒,又怕出门受罪,否则,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的”......
有道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马清的这一番话,竟激起了年轻的赵欲晓只身去外面闯荡一番的欲望。这时的他虽还只是个充满了幻想,而又不太成熟青年。但这些天,他一直在开始苦苦思索着个人人生道路的选择的问题了。总之,他再也不堪忍受在单位里这种无价值的劳动和混天度日了.......年轻的他此时精力充沛,也富有冒险精神,他一直想去亲身感受一下我国江南沿海一带的经济发展,并开始迫切的希望改变自身的贫困状况。
虽然他不认为自身的贫困是一种不幸和人生的耻辱,他甚至还达观地想:这只是眼下的一种生活的状态而已,或许它更是一笔财富......
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他已别无选择:他要做一个脚踏实际,勇于进取的实干家,而不去做怨天尤人、好逸恶劳而又自命不凡的空想家......他要把握这贫困所赋予的力量,更加义无反顾的去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而奋斗......
辞职,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因为他的辞职之举,无疑是扔掉固定工作的“铁饭碗”,而自愿变成一名“无业游民”,显然是偏离了“主流人生”;他还要承受人们对他诸如不安于现状、不守本分的众多非议,但赵欲晓此时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束缚人们独立性,创造性的旧有体制不久一定会被打破......他坚信自己有实力开拓一片新天地......
91年元旦刚过,赵欲晓便借故向单位请了假,他想到峰峰看望下父母——他打算出远门了,必须先和父母打个招呼——对于辞职的事,他必须要先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他用他努力积攒的钱为父母各自买了一套西服——他也愿意让他们的穿着神气、体面,他还为他们买了些点心......当他在马清的住处打好行李准备启程时,忽然看到马清急匆匆的从单位赶来,慌慌张张的递给了他一封电报......只见电报上写着:爷爷病故,盼小弟速归。大姐玉花。
赵欲晓来不及多想,他马上赶到邯郸长途汽车站,乘上了开往家乡方向的长途公共汽车......
赵守业老汉自上次中风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些日子,赵厚实夫妇从矿上赶回轮流守候在老人身边,对老人悉心照顾。但他们最终也未能把老人从死神那里夺过来......91年元月,八十岁的赵守业老汉走完了他的一生......直到老人临终前,他还一直拉着赵厚实夫妇的手,口齿不清地嚷道:“实啊,爹对不住你”......
在赵守业老人逝世的当天,赵厚实的两个舅舅从外村赶到了小王庄,这两位老汉只把赵守业生病时期盖的被子看了看,见被子里外都很干净......他们就都流着眼泪说:“我们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看了......光看这被子就知道俺姐夫生病时你们都照顾到了”......赵厚实夫妇、赵厚仓夫妇都跪在冰凉的土地上失声痛哭着......
老人的死又把一家人拉到了一起......
赵厚实、赵厚仓兄弟跪在老人的灵前哭得鼻涕落下多长;赵厚实和赵厚仓的老婆都互相搀扶着......老人是个勤劳的人,也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儿子、儿媳都理解他的苦衷,也早就原谅了他......
赵玉山、赵梦晓、赵欲晓兄弟一直都在痛苦着。老人对他们的疼爱仿佛就在昨天......
玉花,玉兰,玉香,胜华,春英也哭着抱在了一起,他们也都缅怀着老人生前的往事......
大芳的身边是妹妹小芳和表妹霞霞,那个婴儿车里盖着的大棉被下面是她的表弟张强和玉山舅舅的儿子赵虎——大芳她要看管这些孩子,大芳又长高了快像个大闺女了......
五天后,人们按照当地的风俗为赵守业老汉举行了葬礼......
第二天是南郭镇集。南郭镇是L县的一个大镇。
赵欲晓知道大姐和二姐在忙完爷爷的丧事后,今天又要开始赶集了,他想到集市上去看看她们......
冬日的严寒使人感觉骨头都缩成了一团,这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午十点多钟,太阳才从蒙蒙的烟雾中懒洋洋地露出脸来,眼看着就要暖和了一点了.......可这时突然又刮起了风,而且还越刮越大。一时间,寒风刺骨,尘土飞扬......
赵欲晓不想再等下去了,他匆匆忙忙地把一件中学时穿的破毛衣穿到人造革皮夹克里面御寒(这件毛衣这几年一直都在大姐家放着——亲爱的大姐从不私自动他的东西),就和父母打了个招呼,迎着凛冽的寒风冲出了家门......
虽然今天是南郭镇的集市,但路上却很少能看到行人......即使偶尔遇见一两个,也是帽子或头巾包着脑袋,全身上下被裹得严严的......南郭镇距王庄只有五公里,只因是顶风,赵欲晓觉得这一段路今天真是漫长。
好不容易来到了集市上,赵欲晓扶车把的手都有些发僵,他的鼻子和耳朵也被冻的钻心的痛......
集市上行人寥寥无几,街道上空弥漫着尘土和庄稼的枯枝烂叶......地面上到处布满了高低不平,肮脏的、近乎铁青色的厚厚的坚冰......人走在上面小心翼翼、左右摇摆。
赵欲晓忽然听到一阵有气无力而又熟悉的叫卖声:“大棉袄,大棉裤,便宜啦,大甩卖”......
他顺着这声音看过去,只见他亲爱的大姐正瑟瑟发抖地站在集市中央,双手捂着耳朵,漠然而麻木地看着前方,正习惯性地吆喝着......
大姐的头上,身上,脚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层,只留着一双眼睛在面对着这外面的世界......
赵欲晓顿觉心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他想象不到大姐挣这养家糊口的钱竟是这么样的艰难......不知什么时候,两行眼泪已经冻结到了他的脸上......他跳下了自行车,在布满坚冰的街面上步履蹒跚的走了过去......
“啊,欲晓,你看脚下路有多滑,你怎么来了?”大姐迎风的眼里闪着泪光。
“大姐,你挣这钱真不容易”......赵欲晓话一说到这儿,就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玉花长叹了一声,也动情地握住了弟弟的手,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地说:“不容易,是不容易,可习惯了......这是咱们穷人没有办法的办法。做这小买卖是真累:这生意就靠收麦,收秋服装换季时挣点钱,可这时咱们地里的活和生意得两头顾,这能不累吗?这活儿还真难干:除了麦收、秋收和年下,平时也就挣个零花钱儿。还有几个月生意还特别不好干:一是开春二三月:人们过年时刚买了新东西,这时什么也不缺......老天爷还整日里刮大风,把你吹的满脸、满身都是土......还有就是入伏天生意也不好做:天又闷又热,真让人喘不过气儿来,这时不仅挣不了钱,还得着急处理夏季剩下的货——到明年不时兴就更卖不动了.......要说最难的就是现在了:这个阳历年前后的这一段,天冷得我都光想哭,卖件货比生个孩子都难!......我有时在想:我上辈子都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让我这样受苦、受累”?......
赵欲晓忙让自己的情绪努力缓和下来,他安慰着大姐说:“姐,生意不好做,你就在家里歇上一段儿吧,还有俺大姐夫呢......再说俺姐夫人多好”......
玉花又叹了一口气说:“你姐夫的铸铁厂过去是多好的一个厂啊......现在仍是半死不活的。他们的那个腐败厂长终于吃成了脑中风——人瘫了;他的那个老婆听到这消息吓得摔倒了,碰坏了脑子——人也瘫了。欲晓,他们的儿子叫周什么平的,还和你大学同过学呢!那家伙整日里还挺傲气的......咱们村孙爱霞不就是贪他是个吃商品粮的才嫁给他了吗?孙爱霞——就是你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你们还打过架呢......这个周什么平爹也瘫,娘也瘫,再厚的家底儿也被折腾光了。谁能嫁给这样的主啊.......前几天,这孙爱霞挺着个大肚子还到我摊位前盯了会儿,还问我货卖的怎么样......都说多一个同行多一个冤家,你看,我能给她说实话吗?我看她没准儿也想做生意了——只是眼下还顾不上,等她生了孩子,等她公公、婆婆翘了后再干吧”......
赵欲晓此时感觉挺惊讶和不解:他觉得孙爱霞是那么样的泼辣甚至彪悍,而周建平又是那么的细腻和精明,他们的结合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这怎么可能呢?这其中必定有隐情!但他又不好再追问.....
赵欲晓又忙问玉花:“俺二姐夫呢”......
赵玉花的眼睛向对面瞧了一眼,赵欲晓顺着大姐的目光看了过去......
赵欲晓此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马路对面,这人从头到脚披了一条大花格棉被(乍一看就像巴解组织领导人阿拉法特的造型一样),他仔细端详了半天,才认出这人就是他二姐夫。
他眼含着泪水,向二姐夫张爱民走过去......
张爱民把头和脸从大棉被里露了出来,故作轻松地说:“我和你二姐看钱不重,日子能往前赶就行了......这生意还能干。生意淡时我们就当做是歇星期天......旺季时辛苦一点,淡季时歇着也心安。旺季时,人们把你围得严严的,抢着买你的东西,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我想在咱们县城找个门市干,外面日晒雨淋的太受罪,可现在门面的租金太贵.......今天早上我觉得天不太冷就出来了,谁知道这风越来越大,咱们这就收摊回家吧”......
赵欲晓转身跑到附近的餐馆里,为大姐和二姐夫买了两碗面条......后来,就帮着他们一起收摊儿......在回家的路上,他一面帮着大姐推车,一面继续想着心事......
晚上,赵欲晓终于鼓起勇气向家人说出了自己准备辞职和到南方闯荡一番的想法。
哥哥和嫂子首先表达了对他这个想法的支持:
赵梦晓说:“爸妈我们可以照顾,趁年轻去外面锻炼一下自己......国家现在的政策就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的那个单位是绝对没有前途的,能大胆的取舍就说明你的确比过去成熟了......趁现在大多数人在左右观望之际,抢得先机这很重要,再晚一点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好兄弟,你放心大胆的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是你别太苦了自己”......
新嫂子黄胜华紧接着说:“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首先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这次回来尽管拿的钱不多,但你走时我们可以帮些忙”......
赵厚实夫妇小声嘀咕了好长时间,赵厚实才谨慎地说:“欲晓,我和你妈其实都不希望你这么做,安安生生的上班有多好啊,在单位里干即使有点不痛快,也应该忍着......那终归是一个“铁饭碗”——没有风险,旱涝保收。再说你的工作也不错,整日里办公室里一坐,不受风吹日晒的。你大学毕业时找工作有多难?眼下企业不景气都不缺人......可是既然你决心很大,你哥嫂也说你到那里能更好的锻炼自己,那也就由着你去吧!......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你就早点回来.......我和你妈这次再回一趟峰峰,下次回来后就不想再走了——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大芳以后就让她在老家继续上学吧,不过得还让她跟着我们住,我们这叫“隔代亲”.......我们准备在村东咱们的自留地上再建一座新房,这自留地这些年一直有你们大姐营务着——咱们这就快有个新家了,你和你哥回来也就有了个‘’窝‘’,可不能没有地方住总麻烦你们大姐......欲晓,你走时多从家里拿些钱,穷家富路嘛”!
“不......我有”......赵欲晓连忙谢绝着,其实他这一趟回家虽只为父母各购买了一套西服,但却已经囊中羞涩了——时下物价飞涨,可工资偏低,他每月虽特别节俭,但那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个温饱......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早该自立了,早该有能力来照顾父母了,还怎么能忍心再要父母的这些“养老钱”呢?......
后来,他也拒绝了哥嫂给他的二百元钱,他觉得自己应该真正的从物质上、精神上独立了......
天亮后,赵欲晓帮着父母往新宅基地里拉了几车的砖和沙石,便在中午辞别了家人,回到了邯郸......
回厂后,赵欲晓毅然向厂办室递交了辞职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