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西厢,妙语迷双玉
宝玉听了笑道:“古今才子佳士枉自谓为怜香惜玉之人,竟不及妹妹一二。且待我与书放下,与妹妹一道扫红葬花吧。”
“什么书,拿与我看看?”(黛玉)
宝玉刚准备把书放于石上,听我这一说,忙又藏于身后道:“不过是讲经世济民的《大学》、《中庸》之类的书而已,妹妹一向深厌此类书的,且不要污了妹妹的慧眼。”
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宝哥哥,你哄谁呢?趁早拿出来!”
“好妹妹,论你,我是不怕的。这书却是好书,你若看了,定也茶饭不思。只妹妹看了,千万不要与别人说去。”等我点了头,宝玉这才把书递与我说。
我接过书,见篆体三个大字,乃是“西厢记”(1)。翻开扉页,未行的一段字落入眼帘,“落花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读来动人心扉。不由得细细读来,只觉得词藻警人,满口余香;不免又默默诵记,只觉得功夫未大,已翻完了十六折的整出书。合上书,余香悠长,心不由得痴了,书中的莺莺与张生,历经万难,有情人成眷属,终落得了“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可我与宝玉呢,普天下的有情人呢?能否也能如莺莺与张生一般终落得个花好月圆?可惜月有阴睛圆缺,人亦难免有缺撼,此事古难全。将来的事,恐易卦龟卜也难以预测,更何况,倘或过了今日,我已死了呢,形销魂散,不过随风而摇的一柱清烟罢了,哪里还想得了这许多呢。
“好妹妹,你倒是说说,这书可好吗?”宝玉轻摇我的肩问道。
我笑着点头不语。
宝玉听了竟学着那书的词道:“‘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我听了又急又喜,又怒又羞,却不知用何词可形容此刻的心情。书中,张生窥得莺莺玉容,心生爱慕,叹道“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这里宝玉拿此话来自比张生,似有意试探,又有些轻薄人的意思。我虽无父母相依,却也不是普通人家懵懂无知的小女子,礼义廉耻等立人之大节还是明白的。不禁急火攻心,憋得半天,咳得一声出来,这才缓过气来,宝玉吓得呆若木鸡,形同木偶。我则指着他,颤声道:“你这厮,只管开口胡说!好好的,偏弄了这些子淫词艳曲来,偏又从里面学些又不干不净的混话,来欺负我。等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话间,眼泪又下来了,我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不辨东西,转身就要走了。
宝玉忙站在我面前拦下我道:“好妹妹,你且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吧。我若有心欺负妹妹,且让我就立刻掉进池子里,变成大忘八,又如那郑恒般(2)不得好死。等明儿妹妹封了诰命,作了老太太,福寿双全,羽化成仙时,我且托生成畜生作妹妹一生的坐骑。”
听了他的话,看他那呆样,心略回转,轻拭残泪,展颜啐道:“不想也被唬成这样。该!还只管混说,呸!原来也是个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罢了。”
宝玉听了,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听听,你也说了,我也告诉老太太去。”
我听了笑着狡辩道:“你且去告诉吧,我这句话,也是有出处的。‘苗而不秀’出自于《论语》之子罕篇,‘银样镴枪头’出自于《列子》之汤问篇玉宝学舌(3)。你且告诉去,等我回明白,老太太必说你不学无术,也落得和那孙婆子一样得一顿好骂。”
注释:
(1)原著中题目有“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文中却写宝玉携一套“会 真记”(唐元稹的初本,据说写的是他初恋,自谓张生,始乱终弃。还无耻地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等数语,说什么大道,大德作为张生始乱终弃的借口),但到了黛玉手中就成了《西厢记》。根据文中所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等只言片语,都出自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因此,昕月度之,宝玉所携的“会真记”是“西厢记”的别称。文中遂不提“会真记”,只
以“西厢记”语之。
(2)西厢记最后一出,郑恒因妻子空争不到头,触树而亡。
(3)此为杜撰,《列子》之汤问篇中有愚公移山、薛谭学讴、高山流水、纪昌学射学射、造父学驾车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