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
这是陆荏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随即,便被第二个念头代替——他为什么会来?
两人就这般在街道两边对峙着,一个思绪纷繁,一个笑意粲然。过往的行人不多,此刻却已成了虚化的背景。道上的车辆频频,也都是不紧不慢的前行。
半年的逃离,时至今日陆荏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念些什么。林宸给了她自由,叶菲琳给了她宽恕,许光译给了他近乎放纵的包容,她却仍然挣不开心头的枷锁。
她只知道,离开H市是为他好,有些纠缠只要不开始便不会有令人唏嘘的结果。但如果开始了呢?势要亲手为那错误画上句点才能罢休。诚然,她也这般做了,在他看不到的小城过着苟且偷安的日子。
他好不好?其实并不需要知道。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每个人都能够不药而愈,世上也并没有什么“非你不可”。
风过,吹散了陆荏及腰的长发。清凉的雪纺裙摆在空中舞出恣意的弧度,鹅黄的色泽与天际的日头交相辉映,温暖而柔和。
谁都没有动,但这诡异的和谐却注定要被打破。
冰蓝色的双眸紧锁着对街的人儿,许光译唇边的笑容分毫不减。她瘦了,夏装更显她腰身的单薄,可一双灵动的眼睛却还如初见的澄澈干净。
他抬步,顺着目光所致的方向上前,穿越不宽的街道,竟目不斜视。
他怎么敢?!陆荏平静的双眸瞪得老大,并下意识地看向了街道两边的方向。
没有车。
许光译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要拉出光年的距离。陆荏看在眼里,心里急得不行。她想喊出声,让他快些过来。可她又害怕他真的走过来,自己根本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双行车道的马路真的不宽,分秒间却也能突生变故。当她的余光扫过黑色的车头,虽未疾驰,熟悉的恐惧感还是席卷着压顶之势漫天涌来!
这场景根本就是过去的重现!她就是这样失去了她的林宸!
许光译,不,不要,不可以!
她丢下手中的早餐向着来人跑去。虽然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她真的不能冒险再次错过了。
于是,时光开始倒带,记忆中的男子和眼前的男人重合了。还是这一方街角,路牌上的标识已然不可见,年久失修的路面甚至有了裂痕,她却再一次经历了相同的事件——尽管这一次,她没有迟到——又或者说,她迟到了太久。
当陆荏的双手触到他的腰身,她庆幸自己赶上了。脑中再也管不了下一秒他们是不是会就此毁灭,他在,真好。
行驶的小车在他们身侧刹住了车,司机的詈骂早已无暇顾及。
陆荏的双臂紧了紧,把头埋进男人的胸膛里,盈眶的热泪再也坚持不住地泻了去,沾湿了素白的衬衣。
“许光译......许光译......许光译......”她单调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心中的恐惧却被前所未有地放大。
冲动散去,理智回笼,她的心终究收不回来了。
男人嘴上的笑意更深,这一局“赌心”的博弈,他赢了。怀抱着小女子,许光译在她的发心落下吻点,语气轻浅,掷地的话却让人心安:“我在。”
我在。
陆荏知道,她不必再挣了。
后来,她带他去到了自己的大学——和林宸初遇的地方,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路,看过他们曾经看过的风景,一路无言。她又带他去了公墓——和林宸作别的地方,他们凝望着墓碑上年轻的照片,好久好久。“再给我半年的时间,我想看着孩子们毕业。”送许光译上飞机时,陆荏没有看他,虽然知道他会答应,但她还是没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要求他再等。
许光译答应得很爽快:“好。”他知道,半年前小女子从XES辞职是带着遗憾走的,她没能守约看着自己的第一批学生毕业。“好好照顾阿姨和自己,有任何问题记得随时联系我。”
随时联系。陆荏明白这是他许诺给自己的心安。当下只他说了,她就深信无疑。
其实,他很忙,H市分校校长的职务比起以前教学主管的工作量翻了倍数有余,许父也表现出了想退居二线、放手让权的意思。从今以后,他所要背负的是整个XES教育集团的担子啊。
思及此,心疼便无以复加。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你若想找我,我一直都在。
飞机的剪影渐渐淡去,陆荏想,所有的离别只为了重逢的那天,这不是分开,他们分不开......
一年后。
刻意调暗的柔和灯光铺了满室,八音盒的琴音婉转动听,加湿器升腾的水雾让空气变得惬意,静音播放的频幕画面斑驳了静谧的光影。
男子半靠床头仰卧着,双瞳被长睫覆住,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一手紧搂着伏在他胸前小虾米似的一团隆起,一手已甘愿轮流了被霸占的玩具。怀中,是安睡的幼子。小小的鼻头不时抽动着,嘟起的小唇吐着泡泡,随即又自顾自地呷呷嘴。一双小手牢牢地抓着男子修长的指尖,沈玖熙知道,那是暖心的温度。
掌心的手机亮了,这是叶实的手机,他们之间再没有秘密。
她将屏幕解锁,看清短信是来自于那个与自己再无联系却也从未断过联系的男人。
【小叶,孩子可好?她可好?】
沈钰宗果然信守当日的承诺,没有再找过她。而她在知道叶实和他常年保持联系后竟丝毫生不起气来。
诚然,他们俩瞒了她,但她却找不到立场去责怪半分。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父亲,她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两个男人用最隐忍的方式包容着她,她面上虽没有表示,心里却清明得很。
【安好,勿念。】
手指几番动作,一条短信便已发送了出去。她将手机握在手心,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腕上的翡翠镯子依旧绽放着低调的冷光,她觉得圆满。
男子和幼子睡得很沉。如今的他终于站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而生产之后的她也渐渐懂得了适当地收敛锋芒。他们都在成长,从初出学园的青涩到为人父母的成熟,沈玖熙很庆幸这些年有他不离不弃、荣辱相依。
站在门边,她默默地定格下这动人的画面,快门的声响让沉睡中的男子启了眸。
他望向她,满目柔波。
她回应他,两颊绯然。
而同一时间、同一片星空下,陆荏则慌乱得多。
明天她将重回XES的讲台,台下的学生还是曾经的那一批,只不过,他们已经是高中的年纪。
其实,在做出回到XES教书的决定时,她有过犹疑。许光译已经接手了许父的职位,不再从事教学工作。因此XES那条不成文的规定——“禁止办公室恋情”倒不会困扰到她。只不过,要拾起曾经艰难放下的东西不容易,更何况面对这一群孩子,陆荏心中是有愧的。是她因为私人因素放弃在先,她不确定孩子们是否还愿意接受她。
月缺夜半,她还在电脑前备课。她要以最好的状态重新开始,而课程质量便是她对孩子们的承诺与保障。
许光译走进书房,顺手将热牛奶放在桌边。他清楚小女子的教学追求,所以尽管这会儿已经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并没有催促叨扰。
一刻钟后,陆荏终于伸了伸懒腰。呼,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希望明天的发挥能够令人满意。
“肖烨然说他明早的飞机到,中午一起吃午饭?”许光译递上温度适中牛奶,眼波流转着无尽的宠溺温柔。
陆荏乖顺地接过,轻啜一口,唇齿生香:“他也真能折腾,居然为了我的课专程飞回来!”嘴上说着挤兑的话,心上却柔软了一片,“梓菱姐也一块儿回来么?”
许光译抽过纸巾将她嘴边的乳白色水渍抹净,并自然熟稔地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放在一旁:“应该吧,听说她近期在H市有一个医学研讨会,估计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那敢情好呀!又可以逗逗肖烨然,人生一大乐事!”说话间,陆荏的眼里闪烁着快活的精光。
闻言,许光译的笑容愈发溺爱:“你确定被逗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他把小女子揽进怀里,如今两人的身上都有不散的薄荷清新,这是“在一起”最动情的证明。
陆荏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嘟着嘴表示不同意。两人又闹了一阵儿,终于在她毫不掩饰的哈欠声中相拥睡了去。
第二天,在机场接回了肖烨然和付梓菱并享用过午餐后,许光译驱车将众人带到了的教学点。
上课铃声响起,陆荏走进课室,她看到那一张张熟悉却又略有变化的笑脸,她看到课室后家长陪听席上有她的家人、她的爱人、她的好友。这里是她的梦想开始的地方,他们都是见证人。
“好久不见,孩子们......”
真的,好久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