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从他踏进酒楼之后,即便是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依旧能将全场的目光紧紧吸引过来。骆尘鸢这一行人,除了宫明是带着金色面罩之外,其余人皆用白纱掩脸,似乎早就对这种被当成焦点的事情司空见惯。
由于骆尘鸢在衣着服饰上和别的侍婢差不多,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脸上的纱幔扣儿是一颗晶莹极贵的红珍珠,万丈云间一点红,让她那原本就灵动之极的瞳眸就愈加显得妖娆。
各人坐定之后,骆尘鸢再向舞池看去时,已见许多人移开这边的目光,看向门外之处。
骆尘鸢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宫明,藏在金色面具下的眸子看不出丝毫变化,甚至连头也不抬的,淡淡酌着面前的清茶。淡然如风的态度,让离他不少的少女不舍移目。
骆尘鸢忍不住鄙夷一哼,嘀咕了一句:“浅薄。”闷闷的转过头,随着众人的目光向门外看去。
宫明微微转了转眸,只见她挺着身子,押着脖子往外瞅,不屑冷哼,“浅薄。”
骆尘鸢脊背冷不丁的一僵,阴着脸回过头来,紧抿着嘴巴,憋着口气,记下了。
这时候门外一震哄乱,只见原本在席榻上坐着的几个锦衣贵族满脸谄笑的从席榻上站起,带着恭维的表情看向里面走着的人,无一不客气的将“张大人”挂在嘴边。
骆尘鸢心知这一次一定会见到张彦章,但看到这种排场后,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只见张彦章一袭华贵之极的青袍,脚踏云锦乌靴,步履散淡的从外面走进来,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因为养尊处优而变得更加莹润而精致,让人无法同数月前被生养在大山之下的乡下青年相提并论。
骆尘鸢看着众星捧月的他,不可思议的摇摇头,轻叹一声,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不敢想象阿四会有今天这种作为,而且这种成绩令她极度无奈。
只见张彦章无视周围那些谄笑逢迎的人,神色冷然的扫视整个大堂,飞鬓的剑眉微拧,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不知道是谁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游离的目光骤然一收,定定望向骆尘鸢这边,停滞片刻之后,向城长点了点头,缓了缓颜色,才与身边的人谈笑着走向大堂的首座。
然而那若有若离的目光,依旧有意无意的向他们这边看来。
骆尘鸢心有黯然,微垂下头,瞥向一边云淡风轻的宫明,“他是知道我在这里了?”
“可能吧。”宫明淡淡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泽,“若不让他知道,恐怕也难留他在这里。”
骆尘鸢紧抿着唇,微微点了一下头。阿四于私对她来说很重要,但于公上,她不是没有看到晨城的变化,太子一党暴虐苛政,百姓民不聊生。她实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来包容阿四。如果能有机会的话,她一定要劝他不再为太子所用。
心思电转片刻,酒楼司仪已经将一些冠冕客套话陈说完毕,张阿四带着若离的微笑,在众人的奉承或请教之间游刃有余。纵然如此,骆尘鸢也不时会撞上他那刻意看过来的目光。
“张大人,官府若是收回铁矿山的开采权,那么将会首开凝国官家主理各路矿权的先例吗?”一个商人打扮的矮肥男人举着一杯酒,神色郑重的看着张彦章。
淡然一笑,开口道,“铁矿山之事,并不是代表官家收回矿权的例子,不过是朝廷代为管理一下,在原有的管理基础上,提供一些更加完善的机制罢了。你们也用不着多心。”言下之意,朝廷并不屑于同你们这些低贱商贾做买卖。
“这么说来,铁矿山之权还有余地?”那肥矮男人一脸诧异,左顾周遭的伙伴们道。
“是。”张彦章微微点点头,淡然一笑,侧过头来看向宫明这一边,“铁矿山一事,参合最多的商家便是江南漓家,也就是说,漓家在以后依然能够保持他们在晨城的买卖权力,朝廷不会干涉。”
如果宫明只是一个商贾世家,并不是什么亲王爷,那么他听到这句话时,想必会十分感谢的举杯谢过张彦章的高抬贵手,可惜……宫明只是冷冷一笑,向他举了举杯,并没有说什么。
许多人听完张彦章的话,立即炸了开来,有的惊讶的向他们这边看,有的人在席下低呼,“那就是漓家少主啊?”
“带着金面具的那个?”
“是啊!漓家少主的行踪和癖好向来捉摸不定,据说他当年出道时候被人当成奴隶,容貌被毁,自那以后就一直带着面具。不仅他自己这般,连他身边的人也必须一样装束。”
“大凡像他这样厉害的人,哪有几个没有个坎坷历史的?只是让我惊讶的是这次漓家少主竟然亲自出马,看来铁矿山的事情确实惊着他们了。”
“晨城几乎是漓家家业的中心,铁矿山利润又大,漓家不少产业要靠着它运转,倘若官府将其没收,无疑是对漓家一个不小的创伤。”
“张大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诺官府并无强占铁矿权的意思,这下漓家少主还担心什么啊?”
“那谁知道呢?这个年头,实在不好说。”
骆尘鸢听了这一番对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宫明,看不见他的脸色,只是觉得那张薄唇微微下抑,棱角分外凌厉。
她轻轻提起一个酒壶,施然的起身,学着侍婢应有的样子,敛裾跪坐在他身侧,轻酌一杯香茶,放在他面前,借着面纱的轻掩,温声提醒道,“缓兵之计,不过面上功夫罢了,少主喝茶。”
宫明幽眸微颤,漫然瞥了她一眼,妖冶魅惑的瞳眸中,滑过一抹狡黠和震惊,举起她酌满的杯盏,缓缓送到嘴边,悠然抿了一口,侧首望着她,意味深长道,“深得我心者,唯爱姬一人。”
提着茶的玉手没来由的轻颤,面颊一片烫热,骆尘鸢忙侧过头,躲过那炙热的让她慌乱的目光,僵坐在那里。
“如此轻易的许诺,奸诈,实在不像是你从前所见的那个张阿四了。”不知道是什么意图,宫明借着杯盏的遮掩,淡淡道。
骆尘鸢一怔,不悦道,“你想说什么?说他奸诈狡猾虚伪?”
宫明转了转眸,一脸无辜样,“我没说,只是对个别行为发表下个人意见。如果你真那么认为他,那也没办法。”
“你……”骆尘鸢气结,真不能理解这个紧张的岔口,他还有心思跟自己斗气。
“张大人要在晨城逗留多久?”一个官宦打扮的人,扯着官腔恭谨的问道。
张彦章淡淡一笑,不急不缓道,“这要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了,如果能够早点将晨城叛党清除干净,百姓才能早日过上安静的日子。这才是朝廷最关心的事情。”
“既然张大人说百姓的事情是朝廷最关心的事情,为何还要四处抓壮丁,去矿山做苦力?”一个穿着素朴,脊背挺直,一脸愤慨的青年挺立而出,义正言辞的喝问道。
当下堂上被这一喝问震的满堂鸦雀无声,连宫明都忍不住抬起那矜贵的脑袋,惊鸿一般瞥了那小子一眼,继而唇角勾勒出一抹猎手嗅到猎物的味道。
只见他微眯深瞳,将目光转向他。
而此时,看向那个青年的人不只是宫明自己,在座的很少有不拿目光看向他的。
而那极少部分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首座的张彦章,一个便是骆尘鸢。
她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何以堪?可惜,令骆尘鸢失望的是,张彦章脸上始终带着淡然而疏离的笑,那种笑相比于对面的那个血性青年,显得格外讽刺。因为数月前的张彦章,同这个青年也差不多少。
骆尘鸢也看不下去,转过眸子,也望向那个青年,只见此时晨城城主霍然起身,脸色难堪的对那青年冷道,“无知小民,这等事休容你胡说?城中百姓皆如从前那般自愿去矿石做工,何来苦力一说?”慌乱的责问,压着虚伪的怒火。
“不能这么说。”张彦章忽然开口,带着可亲的微笑看着那青年,“本官自打来到晨城,也听说过不少这样的风言风语,矿山一直由漓家担管着,想必是一些无知贱民趁朝廷帮助漓家这几日的空子,欺侮老百姓。本官定会严查不待,这位兄弟请放心。”
那青年没想到张大人竟然如此年轻,如此好说话,有些怔然,但依旧辩驳,语气已不如刚才那般铿锵强硬,“可是我知道的并不是漓家主事的啊?这件事情实在有蹊跷。”
没等张彦章再回答他,城主已经怒道,“既然张大人答应调查此事了,朝廷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赶紧回去吧。”
许是城主的积威甚久,没等那青年反应过来,已经有几个人将他拖下去,也许是一时想不好该如何应答,出去时竟然没有开口辩驳。
骆尘鸢以为这个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不想回首时候,却见宫明目光犀利,侧首唤来青松,只说了两个字,“救他。”
青松随即点头答“是”继而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悄然退出。
骆尘鸢有点懵懂,想问宫明时,张开的嘴巴,却凝在原地。
近在咫尺。
只听他道,“久闻漓家少主德才兼备,今日得见,张某实在万分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