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蹲在小溪旁,轻轻掬一捧水,清澈透亮的色泽下是浅浅的细细的手纹,看不清前生今世,过往的足迹一并过后的延伸。
看得久了,少年痴痴地笑了两声,转身而去。
确实是忘了,忘的是最重要的开端。
颜羽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那一世的自己居然有个儿子。他向来轻狂,对血脉传承更是不屑到了极点,所以从未想过还会有人继承他的模样和精血,延续魅族的命运。他更加无法想象的是,当他去后,小七儿如何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天面对那张脸,平静地注视着,抚养他长大。
即便温情也来得残忍,他从不怀疑七儿的善良,也从未怀疑过他会因此而受到的伤害。
那个孩子叫颜朝。
旭日东升,朝气蓬勃,与他拥有一样相貌的孩子没有他所担负的沉重,身边又有个七叔,该是活得很好。只是那年颜朝下山,终其一生再未正大光明地见过颜如七。
已经无可查证颜朝生前对他的七叔有何感悟,只一件事,叫颜羽相信这个在七儿面前聪颖温和的孩子其实与他的父亲一样,有的时候竟决绝偏执得可怕。也正是这种深藏的执着造就了今日的血玉扳指。
身兼数职,悉心抚养,从小怀里抱着臂里宠着,到大手里牵着眼里看着,颜如七的世界里有了一个颜朝,而颜朝的世界里几乎全是颜如七。许是孺慕之情,颜朝自下山后确实没再回去,但心中却无一刻放下过。到后来,他不知怎的得了颜如七的血,凝于白玉之上,催动古老魅族的神秘力量,竟能锁其一丝魂魄,却又教那人毫无所知。
不知从何时起,那血玉扳指便再未离过颜朝的手指。到后来代代相传,也不知是怎样的轨迹,竟落到了这个世界上。
入得梦去,是颜朝恍然若失道:“七叔,今日阁中无事。你曾教我要有仁心仁德,可我们做这门生意的,哪个手上没有沾染血腥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真有不该难道真有精力一个一个查证去?”少年眸子又黯淡了少许,“七叔,若我错杀了人,你可会厌我?”
梦中是那个七叔,微微笑着,如小时候般抚摸他柔软的发丝,安慰他惶惑的心灵。
隔了些时候,又是那人笑意盎然道:“七叔七叔,我已经想到好办法了,原来你跟我说情报的重要,这个果然十分重要。我已经吩咐人准备,想必年内该有小成。七叔,你说当我的手掌能覆盖这整个神州大陆,还有谁敢欺我无知?”定了定,拉了七叔的袖子道:“七叔,我不敢保证绝不错杀,但至少可以少错些,这样可好?”那神情逐渐惴惴,想是怕七叔不喜。
自得了血玉扳指,颜朝的笑容便多了起来,但也更沉静了。年少时,颜朝喜欢游览神州。他记着七叔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去了定国的北陲,那里的风干冷凌厉,连山脉河流的曲线轮廓都显得坚硬,也是这样的天气和地理才能创造出旷达苍茫,于是他往西走寻了最险恶的沙漠,七天六夜单枪匹马,捡了半口气回来后却笑得开心,入了梦对七叔说七叔你看,北国最冷的风我不怕,最可怕的沙漠我也不怕,七叔莫怕,朝儿长大了,定能护你周全。
他也去了嘉国的南湾,那里炎热潮湿,他捡了夏天最热的时候跑了过去,每日往外走上一圈便湿了单衣,身上黏黏呼呼地难受,偏他见路上女人大大咧咧卷袖子骂老子,男人却扭扭捏捏躲闪着抹眼泪便觉得有趣得紧,硬是撑过了整个盛夏,回头跟七叔说嘉国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难怪七叔放着皇子不当要窝在个小山上当江湖人。
不过他一生中最想待的地方还是胤国。他觉得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最踏实,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最亲切。
在他的记忆里,七叔讲的大多是对的,也大多是好的。他喜欢亲自去践行七叔说过的话,不管七叔自己是否记得。所以那日七叔在后山对着那小小石碑浅笑低语,头也不回却让他走,他便走了,真没再回去过。
他不说,其实后山那个地方他偷偷去过,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明明不存在了却影响了七叔一生的快乐和痛苦。
多少个夜,颜朝穿着单衣以地为席,如火妖瞳静静注视着手中的扳指,摩挲着那方温润,生生被里面跃动的活力所吸引,却是叹道:七叔,你恨不恨?
再闭上眼,见到七叔,果然七叔痴痴看着眼前的石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颜朝的心思相当简单,他只不过想要七叔的不离不弃。他说过要走便带七叔一起走,到最后,带走了这一缕魂,可这魂承载了七叔全部的情感,终也不是他一人的七叔。
到有一日,他通过血玉感应到七叔的大限,颜朝朝天一跪,满面泪流。
完整的七叔已经不存在了,留在血玉中的七叔便更显得珍贵。颜朝一日一日老去,穷尽一生都想让七叔快快乐乐,却是直到生命终结也没能做到。他是遗憾的,他曾想过若是自己去了便也毁了这血玉扳指,叫他的七叔陪着他,消失于这苍茫天地。可是当他最后一次入梦,看见七叔对他微微一笑,终没能下去手。
颜朝最后一次拥抱七叔依然是在那小石碑前,这整个世界都是颜如七的世界,他想什么便有什么,唯一强求的只是颜朝。颜朝靠在七叔的肩膀上,靠了许久,最后才道:“七叔,我错了。”
错了什么?颜朝没说,他的七叔也没有问。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血玉扳指让一直追寻着小七儿足迹的颜羽找到,却是直到齐钺入梦,才真真正正看清了事情的原本。
眼前光秃秃的平地上立着一块苍白的石碑,打磨得很光滑,但经历了常年的风吹日晒,难免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石碑简简单单,没有花纹,也没有铭文,当中简简单单一个字:羽。
颜朝的七叔靠着这方石碑怀念,颜朝便把所有的记忆和秘密也封在了这石碑之中。多么漫长荒芜的岁月,颜朝留下那一魂浑浑噩噩,已说不清是手下留情还是心怀惩戒,是真的心软亦或真的狠心。
墓碑上坐着的人红瞳银发,双手自然撑在两边碑角上,清冷的脸上困惑却又渴望:“若你不要七叔了,将他还给我可好?”
颜羽轻轻一挥,幻想散去。他久久注视着那刻得并不工整却十分深刻的笔画,忍不住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喃喃道:“一捧白灰,何必。”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少年扶着一旁的青杉,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