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重阳那天,暮色中的洛阳城尽是喧闹。
百姓从城门的一直围到了街头的尽处,街道的中央,浩浩荡荡的军队缓慢的前进。
他高头大马立在队伍的前方,一个铁锈色的面具遮住他的容颜,却与那身上散发出的冷峻的气质相称,瞳子里的阴寒让人毛骨悚然,宛如罗刹。
罗刹——这个国家的护国之将。
百姓们喜欢这个名字,欢呼着,高歌着,诉说拥有罗刹之名的将军又一次胜战的传奇。
他听着,不为所动,面具折射出了冷冽的光。
突然,坐骑下的汗血宝马被他勒出一声惊天长啸,身旁的副将大喝:“大胆,书生。”
汗血宝马下探出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手里拿着刚刚从马蹄子旁拾起的毛笔,对着一旁的副将,后怕的眨眨眼睛才后知后觉的道:“书生?我是算命先生。”
副将一愣,倒是微微惊讶。
半响,一个低沉而冷的声音缓缓入耳:“为何拦我军队?”
算命先生闻声转身,挥了挥手中的笔:“我只是在捡自家的毛笔。”
他打量着算命先生,倒是理解副将的那一番惊讶,这算命先生着实年轻了些,甚至过分的眉清目秀。
他冷哼:“你倒是胆大。”
话罢,高喝一声:“继续前进。”
军队在算命先生的身旁擦身而过,他望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魁梧的声影,手指有模有样的轮了一番,瞳子里的颜色亮了亮,挥着大头毛笔冲着那背影喊了一嗓子:“将军,我算出你最近命犯桃花,小心点啊!”
声音清亮而迫切,随着迎面的风,朝四面八方散了去。
百姓们静了,而后哄笑一番,就连一向严谨的军队有人忍笑不俊。
那将军回眸,只是淡淡的掠了他一眼,神情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瞳孔显而易见的冷凝而阴森,让他凭空深处生出一阵寒意。
他顿时害怕,快速的穿过军队,消失在人群之中。
算命先生的话很快被灵验,听闻,将军凯旋而归的择日,天子龙颜大悦,下了个圣旨,命那太平公主月半下嫁于将军。
这个消息成个整个洛阳城百姓们嚼耳根的娱乐,人人都道,那算命先生神机妙算。
算命先生瞧着找自己算命的队伍排了半条街,甚是欢喜。
却未曾想过,婚嫁当日,新娘却跟人跑了。
这成了满城的笑话。
当晚,那算命先生一听,当即掐指算了算,却再也算不出那将军的丝毫事儿,心觉不妥,连夜收拾包裹,归隐了深山老林。
出城门的时候,瞧见城门的官兵多了起来,奇怪的是那将军大人此刻不着红衣长袍,却一身白衣显得英姿煞爽得逼
人,在城门楼上四处观望找寻着什么。
装着胆子,询问,才知道天子发现公主逃婚了,大怒,下了道圣旨,要将那算命先生带入宫廷尔尔。
她快速踏出城门,暗惊也窃喜:暗喜自己谨慎,恢复了女儿身,叫他们认不出来。
出了城门后,忍不住往城门之上的人瞄了几眼,瞧见他墨发随风,铁面在黑夜里阴柔了光泽,嘴角竟嗜了一丝淡淡的笑。
她小鹿乱撞,这模样着实养眼得很啊。
她在这深山老林里窝了大半个月,天天与只流浪狗对望无趣,日子过得分外无聊。
偶有一日,琢磨着家里的粮食不多,便背着竹箩在山头附近捡些野菜。
不料,正撞上官兵来扫荡盘踞在山脚的山脚的马贼。
这原本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而真正的大事,大了去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知哪个官兵瞎了他的狗眼,把她也当马贼抓了去。
她一身女儿装扮被塞在一堆脏兮兮的马贼中央,显得相当突兀,正打算着如何脱身,却瞧见那人铁面无情的坐在寨子里的高位处,手中一杯粗茶飘着淡香,此刻的他,居高临下的环视了周围一眼,那嚣张的模样像极了这寨子的头目,只是那身上的贵气逼人的很,显得并不和谐。
副将在他身旁低头:“将军,全在这了,怎么处置。”
他抿了一口茶,瞳子里波澜不惊:“杀了。”
“啥!”她心一惊,惊呼出来。
马贼们在害怕之余,纷纷看着她。
她抖了抖自己的小心脏,发现他在看他,目光灼灼:“怎么?怕死?”
她往旁边的人缩了缩:“谁都怕死。”
他放下茶盏,冷笑:“哼,怕死。你不是算命先生么?既然你算出我命犯桃花,那今日出门前怎么不算算自己是否出门不利?”
她瞪大眼睛,原来他早已发现。
她小心翼翼的反驳:“算命先生也有算不出来的时候。”
顿了下,又说:“我不是马贼,我要回家。”
他面不改色,淡淡的看着她道:“你不是马贼,倒也是天子要见的人,如此一举两得,甚好。”
她悔恨,悔不当初,出门前为何不翻黄历,转眼,又苦笑起来,翻了黄历,又当如何。
洛阳城与这深山有些距离,快马加鞭赶回去,怕也要三两日的脚程。
夜里,她趁看守的官兵打瞌之时,逃了出来。
她不敢走陆地,就着附近的湖泊,下水,打算游出去。
眼看就要到岸,她心喜,加快速度。
忽而,左脚一股突发的蛮力,一拽,让她错手不及往后退去,连连喝了好几口湖水。
艰难的冲出水面,废了好一会劲,才调整了呼吸,眯着眼睛在黑夜里搜寻着蛮力的所在。
脸上一阵火烧,舌头打了结:“将.。。将军..军大人,你这是在.。。”
最后“沐浴”二字,实在没胆子说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烫,对着这一副美人出浴图,确实有点情不自禁。
“你在逃跑。”将军大人铁面在月光****寒了光,一字一顿。
她脸色一变,跃身潜下水,美人什么的,还是逃命要紧。
后面的人反手一抓住她的肩甲,硬生生的把她从水中抽出来。
她拼命的挣扎,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胡乱上阵。
隐约中,手触到了一片冰冷,万万没想到那人的铁面被撕扯了下来。
她咋舌。
月光照出他雕刻般的侧脸,宛若仙人般的美貌颤了人心。只是左脸处本应白皙的肌肤,却反常的漆黑一团,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疙瘩。
一面宛如高山里的仙人让人惊艳,一面却宛如地狱里的罗刹般恐怖。
她此刻恍然,原来罗刹将军的名号,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战场上如同鬼魅般的弑敌,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冰冷的铁面,而是..
“如果你想早点死,你可以跟我说,不必做些多余的事情。”鬼魅般冰冷的声音响起,手腕几乎要被他捏碎,没了铁面露出的凤眼在黑夜里诡异的阴寒,杀意层层。
她吃痛,在深思里反应过来:“我说了我怕死。”
“你做了该死的事。”他冷道。
“我能补偿,我能。”她苦得几乎要冒冷汗,咬牙吃力道。
“哼,补偿,就凭你。”他狡猾了神色。
“那是毒,我能帮你退毒,我能医好,你先放手,真的。真的我能医好”她继续说道,迫切的。
他眯着双眼,如同鹰眼般犀利的看了她好一会,缓缓的笑了。
她许久都能记得那个笑容,美像西域的罂粟,让人着迷,也足够的毒。
她把他带回她深山里的小茅庐,走到门前的时候,她说:“将军大人,我们打个商量吧!我医好你之后,能不能放过我的小命。”
他抿唇,大步跨进门框:“再说。”
她努了努嘴,跟在身后。
她说治病要长达半月之久,他深思了会,什么也不说,在客厅支起一张竹帘,成了他的办公之处。
每天都有官兵进门给他送些文件什么的,他一拿起文件就能看半日。
她常常夜晚给他施针,第一次布针的时候,她说:“忍着点,会痛。”
然后,她看着某人像个没事似的,惊叹了:“我给不少人施过针,还是第一次见着像你这样忍得了这般痛觉的。”
他徒手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痛不及心罢了。”
她想,那人们常说的心病若是犯了,那该是多痛啊!
她每天早上都出去采草药,他若是没有公务要忙的话,会随后。
偶有一日,她独自外出,要给他配药的草药并不好找,那一天,她足足到了黑天都没能回来。
偏偏夜里下起了雨,她琢磨了好一会,找了个山洞,歇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有了雷电之势,她害怕的整个心都吊到嗓子眼上。
忽而,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黑暗中如同鬼魅罗刹般的脸孔出现在眼前,雷鸣顺势而来,她吓得脸色全无,尖叫着惊生生的晕了过去。
他从岩石壁旁探出身子来,三两步跨到她身旁,抱起拿小小的身子,微不可见的勾了嘴角:“倒看不出你这般胆小。”
雨停之后,已经是隔天的清晨。
他把她拽到背上,踏上了回家路。
途中,她迷迷糊糊的醒来,一把圈住他的脖子,抖了声音:“将军大人,我看见鬼了。”
他背着她感觉好笑,不由自主的低声笑了出来。
她不懂他在笑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心情不错,然后自己的心情好像也渐渐的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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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次施针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大好,她看着那份藏不住的俊美,竟比他还高兴,从地下挖出哪壶年份已久的女儿红,与他对饮起来。
半醉中,她问起了一个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是怎么中的毒。”
他给她倒酒,瞳光却似乎飘了好远,良久才听见他细声道起。
她半醉半醒,听他说了许久,大约征战什么的,听着却也记不大清楚了。
倒是有一句,她听着,酒瞬间就醒了,他说,目光闪烁她惊慌的模样:“你说我命犯桃花,我却感觉到那人并不是那逃婚的公主,你知道那人是谁吧?”
她愣愣,咬唇笑了:“将军大人,我们打个商量呗,我告诉你是谁,你别带我回洛阳好不好?”
他抿了一口酒,盯着她许久,缓缓道:“算了,反正我迟早会知道。”
她的笑容霎那就僵了。
十五日后,他的毒已经完全逼出,她趁他在屋中小歇时,心血来潮的描了一幅丹青。
她对着那幅丹青欢喜十分,又提笔写下几字:“如此倾城。”
她乐呵的傻笑,对上那人刚刚睁开的凤眼,笑容就僵住了。
“在干什么?”他问,带着微微的未褪尽的睡意。
她把画往身后藏了藏:“没事。”
他看了她一眼,并不细问,又说:“明日,我们回洛阳。”
她脸色有些发白:“将军大人,我.。。”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格外霸道起来:“不准逃。”
她低了低头,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小声嘀咕:“也不知能不能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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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天亮,他们下山。
她见他仍然带起那张狡猾的铁面,她不解:“带它做什么,你已经好了。”
他往后脑勺系着结,说道:“习惯了。”
顿了顿,看着她说:“爱我的人不会在乎我的容貌,不爱我的人给他们看有何用。”
她细细的品着这句话,觉得大有学问了。
她在他身后关上门,常常在她家蹭吃蹭喝的流浪狗在一旁,叫的格外惹人厌。
他微恼,她说:“别恼,它只是担心我而已,我说将军大人,你家缺不缺看门狗?”
他不说话,算是默许。
她在这一路上却格外多话,说:“将军大人,你有心仪的人么?
“将军大人,如果你遇上像我一样好的女子,你就娶妻吧?”
“将军大人,你说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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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反常?”他停了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良久,看着他小声道:“将军大人,其实吧,我挺欢喜你的。”
他一愣,唇角勾出笑魇:“我们回洛阳。”
她冲他笑了笑:“将军大人,不回行么?”
他沉默,想起她在马贼窝里说的话,抿唇道:“天子并不想杀你,只是听闻你神机妙算,想见见你罢了。”
末了又说:“你不用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笑开,如桃花般灿烂,突然朝他冲过来,却反身抱住他的背。
她在他背后低吟:“其实,我是注定回不了洛阳的。”
他感觉到不对,转身抱她,见她白色衣衫被血染红,背后的箭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处。
他瞳光冷了,对着远方树上的人一个飞剑,立即毙命。
他回看她,抖了声音:“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无力躺在他怀里,笑却哭了:“找什么大夫,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知道的。”
她吃力的抚上他的脸:“将军大人,你不知道,其实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你。”
“我逃回洛阳那晚,我算过了,算出我是你的劫,劫这个东西,我终究不能帮你避开,还得靠你自己。”
“如若可以,不要惦记着我,遇上好女子,便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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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你不会有事,就不会,我们去找大夫。”他听着,落泪了,划过冰冷的铁面,融了谁的那份情。
她摇头,抹去他的泪,虚弱道:“勿哭,好不好,不要为我犯心病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她等不到他的回答,就永远的沉睡在他怀里。
她是算命先生,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其实,自从逃出洛阳那晚,她便再也算不出自己和他的分毫事情。
因为那是关乎自己的命运的劫开始了。
只是,那晚她偏偏算出了,她会死在回洛阳的路上,算出了他会为她犯一辈子的心病,算出他独自孤独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那么长,将军大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孤独。
所以,如诺遇上好女子便娶了吧。
劫这种东西,闯不闯得过,还得靠自己不是么?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的时间?
但愿你的时间能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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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他的副将带着一队的官兵匆忙赶来,大汗淋淋:“将军,有一个马贼逃出来了,幸亏你没事。”
他沉默,抱着怀中的女人泪流不止。
..
后来,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跟随他回家的流浪狗也死去了,他把它葬在深山的小茅庐上。
再后来的后来,他终于也白发苍苍了,他回到那深山的小茅庐,常住,然后归老。
民间的百姓们,对这位罗刹将军的传说,从容貌丑陋而带着狡猾的铁面之外,又多了一个,那便是终生无妻。
后来,有些日子,他的副将在那小茅庐里,找到他生前一直珍藏的画。
他打开,惊艳双瞳。
目光从“如此倾城”缓缓落到丹青的落款处,只是几个清秀的字眼:“赠将军大人。”
他忆起很久以前,将军抱着怀中女子哭泣的模样,心中哀叹了。
你定是很爱那女子吧,爱到不想忘记。
有些人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说对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