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①见②如来③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见如来。”④
“何以故?”⑤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⑥。”
佛告须菩提:
凡所有相⑦,
皆是虚妄⑧。
若见诸相⑨非⑩相,
即见如来。
①身相:指法身的形相。法身是佛的清净的、遍在的、不生不灭的真实自性、内在本质,这种自性、本质就是支配宇宙万物的法性。因此,法身是绝对存在“是”的代名词,法身的形相即“是”的形相。此处当指如来的纯形式。
②见:其梵文vidate具有来自于梵文“看”的词根vid。在古梵文中,vid不是用我们的感觉之眼真的见到什么,而是现。在西方哲学中,柏拉图的idea出自于动词“看”的词根id,原意是“看到的东西”,柏拉图引伸为“心灵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它表述一种纯理性的思辨认识活动。根据vidate与idea具相同的动词词根推测,见应相当于柏拉图的idea。它应指一种直观活动。
③如来:这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如来,即真如。在佛教哲学中,如来与真如常在同一意义上使用,真如有时又指如来,如来有时也指真如,而它们的梵文却不同,分别是bhutatathata和tathagata,暗示着它们存在着区别。笔者认为,要了解如来的含义,应从真如谈起。真如的梵文bhutatathata由bhuta加tathata组成,是由“是”加上后缀构成一个分词,可能反映了佛教哲学认识到动词bhuta不能直接作主语,必须为其加上后缀成为一个分词或名词才能作主语的语法情况。如在西方哲学中,当讨论tobe是什么时,必须把tobe转化为名词being,即由“be”加上后缀“ing”构成being才能作主语。所以,真如应表示“是”。如来tathagata一词由tathata和agata二部分组成,其前半部tathata与真如bhutatathata的后半部相同,它可能取自于bhutatathata的后半部,佛经中,就经常以tathata表示如来的真如义。所以,tathata应具有“是”之义。后半部agata具“来”、“去”之义,它表述了“是”的来或去,也即表述了如来是由“是”显现而来。所以,如来具有“从真如而来”之义。由于如来是从“是”而来,它便成为了是者。因此,如来具有“是”与是者两义。佛经常把如来的二义称为一者不变义,二随缘义者。《金刚经》中就存在着两个如来,一是本体层次上的如来,即被古圣称为“法身佛”。它是无始无终、不生不灭、遍一切处、没有形相、清净不动的真如本性。换成现代哲学语言,这个如来即是“是”。另一个是“乘真如而来”的如来,它已显现为无量无数的相及法,造成在人心目中的宇宙万法,也即这个如来已由“是”变成为是者。对应于如来的两义,佛教哲学中存在了两种现象,一是是者层次上的现象,它是首先和通常显示自身者,是直接存在着的东西,被称为所有相;二是本体论上的现象,它是首先和通常不显示自身者,是未经揭示者,它比任何一种存在者的敞开状态更古老,构成了整个敞开领域的基础和开端,并为事物的显现提供了场所。由于如来具有“是”与是者两义,它说出了一个本体论问题,所以,《金刚经》就成为一门关于“是”或是者的学问。
④不可以身相见如来:在西方哲学中,柏拉图把idea理解为被直观到的东西,即是以身相见idea。在佛教哲学中,也存在着把如来理解为可以被直观到的东西,相当于把如来理解为柏拉图的idea。但本品反对以身相见如来,即是反对将如来理解为可以直观到的东西。佛教哲学正是在这里呈现出反对理念论哲学的特征。
⑤何以故:追问了如来为什么没有形式。
⑥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如来所说的是法身的纯形式,而不是法身所显现出来的身相。因为,法身的身相是根据法身即“是”的显现才是可能的,那么,身相便不是法身本身,而是法身的假象,也即现象,它只是呈现出法身这一不显现自身的“东西”。如果人们把身相把握为法身,或把握为法身的直接显现,那么,身相就被当成为法身。但实际上,身相始终把法身遮蔽起来。这一不完整的三段论还意味着佛教哲学中的身相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法身本身,另一是指由法身显现出来的现象。
⑦所有相:指现象界的杂多。
⑧虚妄:其梵文为abhuta,是由bhuta(是)加上否定前缀a而成,似应译为“非是”、“不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对现象界的否定,它揭示了“在者不是”的哲学意义。
⑨诸相:推测应相当于“thelaksanas”,它表述了所有相。在现代英文语法中,当所有相第一次在文中出现时应使用“alloflaksanas”,在后面再次出现时便可以用定冠词加上“相”即“thelaksanas”特指上面出现的该词。据此,推测古梵文也存在着相当于英文的这一语法。
⑩非:应是“不是”,因我国古圣常将“不是”译为“非”。
非相:即不是相,也即不是如来的相。因为,诸相只是如来作为不是其自身的方式而显现出来的某种东西,因此,非相也是假象。假象根植于现象,是现象的一种剥夺性变式。因为相是如来的遮蔽者,非相即是剥夺了如来的遮蔽者,即是把如来从显现的世界中排除出去,所以,此处的非相具有去蔽的含义。顺带说一句,希腊文真理“aleetheia”一词,其前缀“a”表示否定,leetheia由动词leethein演变而来,而Leethein是动词lanthanein的古体,意为隐蔽、不被注意、不被看见,aleetheia是否定隐蔽之意,所以,海德格尔认为它的可作通常作“去蔽”解。由此我们可以认识到非相与希腊文“真理”具相同的含义。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来是首先和通常不显现自身者,但这不是完全不显现自身,它是先行就显现着,并始终显现着,它虽然显现了自身,但它被是者层次上的现象所遮蔽。只有当我们括去了一切相之后,如来这一内在的“东西”才会处于自身显示自身的敞开状态。也即是说,如来的“现”不像一物那样“现”在时空中被我们所认识一样,它是在一切遮蔽物被括去之后的现象学残余。因此,如来就是佛教哲学中的现象学意义上的纯现象。而当我们括去了一切什么之后,人们直面了“是”本身,即如来。如来就具有“是者不在”的哲学意义。佛教哲学提倡悟、观、照、觉等,是一种理智直观,就是现象学意义上的“看”“是”,就是直接面对着“是”,即是要求人们从直面于事情本身的方法来追问如来。佛的教诫曾被形容为ehipasika,就是请你自己“来看”。昭明太子把本品称为“如理实见”,很有见地。
【译文】
“须菩提,你是什么看法?可以见到如来的显现吗?”
“不可以,世尊,不能见到如来的显现。”
“为什么如来没有什么显现?”
“如来所显现的都是如来的现象,如来的显现只能是纯形式的显现。”
佛告诉须菩提:“现象世界中的一切显现,
都不是如来的显现。
只有当括去了这一切显现之后的现象学残余的显现,才是如来的真正显现。”
【评析】
本品回答了如来以什么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为人们所认识。由于人们认识的兴趣常指向对象,使对象通过被给予的方式显现出来成为身相而为人们所认识。而当我们断定如来具有这样或那样的身相时,如来具有了相。实际上,如来并不像它向人们显示的那样,或者像人们认为它是的那样。如来通常不显现自身,它隐藏在所有相“之后”而受到了遮蔽。人们只有通过揭蔽,在括去了所有相之后,如来才以纯形式的、以非事物域化和非再现化的方式显现出来。本品中,四句偈否定了所有相,意味着所有相都不是如来的真实显现,它们是如来的假象。但不管宇宙万物如何变来变去,总还有个原初的某物在我们的面前,这个原初的某物就是佛教的如来。换句话说,本品揭示了如来的“在”不像一物的“在”那样,它是什么都没有的“在”,是一切都不“是”的“在”。或说,如来在什么之先,比什么更根本,它比一切存在更加起初地“在”。可见,如来的提出便是在更内在、更深刻的层面阐释“是”,把佛教哲学归结为存在哲学。由于如来是括去一切相之后的“见”,即显现,它是现象学意义上的显现。因此,显现是如来的最基本特性,也是佛教“现象之学”的原始问题,所以,《金刚经》就成为了显现的科学。佛教哲学本体论在此成为了现象学,同时可以看出,现象学的方法乃是“是”的方法,而“是”的方法就是本体意义上的方法。它通过诠释,使“是”的基本结构显现出来,因此,现象学本体论就是“即本体即方法”——即方法论式的本体论,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界线消失,本体论被归化为一种方法论。可见,在这一过程中,佛陀提出了最具创建性的哲学主张,而开创了古印度哲学的转向,我们才有理由认为佛陀以一种新的理解开创了古印度哲学的新纪元。
再有,在前二品中,讨论的是菩萨,本品却追问如来,但追问如来与追问菩萨的方法相同,说明菩萨与如来都是现象学的。因为菩萨和如来包含着古梵文“是”的两个词根:as和bhu,也许佛教哲学把菩萨当成对“无”的思考,菩萨是绝对的空无,而不是某一种具体的属性,所以,sattva是纯粹的“是”,是没有任何进一步规定的“是”;而如来是如此这样的“是”,是相对的、动态的。并且,佛教哲学把“是”理解为一体的两面,意味着佛教哲学认为,“无”不是别的,它就是“是”本身,对“无”的追问等同于对“是”的追问。由于绝对的“是”也是事物的“是”,“无”与“有”在这里便产生了联系,变动与真实存在之间不能并容的鸿沟被彻底拆除了,两种存在也在这里获得了统一的可能。而佛教哲学也成为既研究了“无”,也研究了“有”的哲学。因此,佛教哲学中认为as和bhu这两个词根可以互注。如密宗金刚乘的本初佛,指由bhava显现出sat,便显示了两者的互注关系。而菩萨与如来的区分,应是佛教哲学对印欧语系“是”的两个词根as和bhu的区分。而这一区分,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是”的区分为“纯粹的是”和“是如此这样的是”具同样重要的意义。
由于真如与事物不可分割,它便受到事物的遮蔽,它隐藏在所有相“之后”而受到了遮蔽。因此,真如是“隐”的。我们只有通过揭蔽,才能让真如成为无蔽而显现出来。而显现也就成为了真如的最基本特性。《金刚经》为我们解决了如来以什么样的方式显现出来的问题,它论述了真如是可以直观到的东西,也即是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而不是躲在现象背后的东西。这正是胡塞尔“现象之学”的原始问题。因此,《金刚经》就成为了显现的科学,就是佛教哲学的现象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