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是的佛教哲学》中论述了奥义书哲学的“梵”属于第三人称“它是”哲学,而在奥义书末期出现了一次笛卡儿式的哲学转向,即从“它是”的梵哲学向“我是”哲学的转向,这一转向最终导致奥义书出现了“梵我同一”,并最终以“我”取代梵的认识。奥义书中的一段经文:“天地始成时,此世间有具人形之我(atman),彼环愿四周,除自己外不见他,彼口云:‘ahamasmi(我是/有我)’,即‘我是自在永在的’”应是奥义书哲学从梵(它是)向“我是”转向的体现。众所周知,佛教哲学中的“我”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梵文:1)人称反身代词“aham”,2)个人的实体存在(包括肉体和精神)“atman”,3)作为超越和主宰个人的绝对实体存在或形而上学存在“asmi”。“我”的三种不同含义中之一是aham,它是一个人我,是ahamasmi中的主语。笔者认为,无我应是否定ahamasmi中的主语aham。在西方哲学中,当笛卡儿将哲学转变为主体我时,曾出现了关于eimi是否解读为Iam或am的讨论,也即涉及到逻辑主语的问题。如果这一争论换成佛教哲学语言,即是有我无我之争。据此,笔者以为,所谓有我、无我的讨论,很可能是古印度的哲学派别在对奥义书哲学“我是”的解读上出现了争论,出现了逻辑主语“aham”之争,而形成有我、无我两大哲学派别。也许当时一派主张把奥义书哲学“是”中暗含着的逻辑主语“我”翻译出来成为ahamasmi,而成为“有我”论,这即是吠檀多派;另一派认为奥义书哲学“是”中暗含着的逻辑主语“我”不能被翻译出来,只能翻译成asmi,而成为“无我”论,这就是佛教。换句话说,“无我”论否定吠陀哲学“是”中暗含着的逻辑主语“我”,相当于否定“Iam”中的“I”,而只剩下一个“am”。也即佛陀认识到吠陀哲学的“是”与希腊文eimi一样,是“什么”都括去后自己站立出来的“是”,它只有人称动词,没有主词和宾词。虽然暗含着第一人称的逻辑主语,却不能翻译出主语。因为如果还翻译出主语,就等于为它加上一个“什么”。因此,无我应即是无aham,即否定ahamasmi中的主语。换句话说,无我是对奥义书“我是”进行纯粹化,把“我是”所有的经验性彻底排除干净,而只剩下一个纯粹自我“asmi”存在。也许佛教哲学还认识到,当括去“什么是什么”中的前后两个“什么”之后,所剩下的“是”还是一个什么,这个“什么”也应在括去之列。所以,无我还应包括无atman或无asmi。也即把世界之内的一切都予以括去,使世界只剩下一个“无”存在,这即是“究竟”。佛陀正是在批判奥义书“我是”哲学的基础上发展了“无我”哲学,由此使佛教哲学中没有了神,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形体,一切事物都是可以怀疑的。并且,通过无我否定了作为知识依据的认识主体导致了知识对主体的脱离,使人们认识到传统的语言观远离了语言的本质,“是”不是一个思辨的概念,而是一种生活的体验。佛陀的这一哲学活动,应与康德一样,都是将理性推上了理性法庭。
如果无我论真的是否定“ahamasmi”中的“我”,那么,佛教哲学应是讨论asmi的哲学。在佛教经典中,讨论asmiti的经典是十八爱行《大正藏·杂阿含经》984经,转录自杨郁文:南北传“十八爱行”之法说及义说,中华佛学学报第三期,1980(4):1~23.中的前十四爱行。这十八爱行在历史上受到大家的关注,也相应地出现几种不同的译法,现引述如下:
原经文:
1)Asmitibhikkhavesati;2)Itthasmitihoti;3)Evasmitihoti;4)Annathasmitihoti;5)Asasmitihoti;6)Satasmitihoti;7)Siyantihoti;8)Itthamsiyantihoti;9)Evamsiyamtihoti;10)Annathasiyantihoti;11)Apihamsiyantihoti;12)Apihamitthamsiyantihoti;13)Apihamhamevamsiyantihoti;14)Apihamannathasiyantihoti;15)Bhavissantihoti;16)Itthambhavissantihoti;17)Evambhavissantihoti;18)Annathabhavissantihoti.
姚秦昙摩耶舍等译《舍得佛阿毗云论》:
1)因此有此;2)因彼而有;3)如是因有;4)异因有;5)常因有;6)不常因有;7)我当有彼;8)我当有如是;9)我当有异;10)我当有因得;11)彼得;12)如是得;13)异得;14)希望当有;15)希望彼当有;16)希望如是当有;17)希望异有。
唐玄奘译《俱舍论》和《瑜伽师地论》:
1)执我现决定有;2)执我现如是有;3)执我现变异有;4)执我现有;5)执我现无;6)执我当决定有;7)执我当如是有;8)执我当变异有;9)执我当有;10)执我当无;11)执我当别有;12)执我当决定别有;13)执我当决定如是别;14)执我当变异别有;15)执我也当有;16)执我也当决定有;17)执我也当如是有;18)执我也当如是有。
日译《增支部经典》:
1)我有云;2)我是如;3)我(彼)如;4)我(彼)异;5)我常;6)我无常;7)我有;8)我是如有;9)我(彼)如有;10)我(彼)异有;11)希我有;12)希我是如有;13)希我(彼)如有;14)希我(彼)异;有15)我当有;16)我当是如;17)我当(彼)如;18)我当(彼)异。
这段经文中,佛教哲学讨论的主题是源自as的asmiti和siyanti,asmiti是第一人称单数现在时主动态说法,相当于英文am;siyanti是第一人称单数祈使句,相当于英文shallIbe。ti起加强语气引人注意的作用,指某人独特的心思/心理状态/主张/言论。笔者注意到,上述经文中,ti与希腊语法表示现在直陈式的语法相同,因此,ti可能不单单是为了加强语气,可能也与希腊人用ti表示事物本质相同。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将所要问的问题称为“titoon”,即通过ti表述了哲学追问的是事物的本质。经文中,asmiti和siyanti被直接当作主语,与印欧语系的语法要求不一致。与希腊语接受不带表达出主语的系词非人称用法,也接受不带表达出主语的存在非人称用法一样陈康译注.柏拉图:巴门尼德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这一语法特点也许便被佛教表述为“无我”。笔者顺便推测一下,根据印欧语系的语法特点,动词被当作主语时,必须变为名词性的词汇或短语。经文中的语法可能反映了当时的语法尚未完善,动词、名词混用阶段,也即动词只是词性上转变为名词,而词形上还未转变成名词,却直接当名词使用。经过一定的语法发展阶段后,才认识到动词不能直接作主词,必须转化为动名词、或分词、或不定式短语才能作主词。也即在语法发展过程中,首先是动词直接作名词使用,后来才把动词转变为名词性短语作主词。因此,印欧语系有“名出于动”的说法。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著.熊伟,王庆节译.形而上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57.曾经对古希腊语法的研究,也发现先是经历了一个动词直接作名词用的阶段,稍后才出现了动名词。可见,这一语法特点反映了印欧语系语法上的共性。
在十八爱行中有二行最应该值得我们注意,即asasmitihoti(我无)和satasmitihoti(我当)。这两句经文中,以asmiti作主语,其中的asasmiti是asmiti加否定前缀as,表示asmiti的否定式,反映了佛教把“是”当作“什么”来追问。hoti来自于bhu,是第三人称陈述式主动态现在时,相当于英文become,具生成、转成、成为之义,起到谓词的作用,它表述了asmiti存在,即“asmitiis”。虽然这两句经文没有探讨任何专门的问题,asmiti以系词“hoti”作判断,表述了有一个绝对自我“satasmiti”在起作用(hoti),或不起作用(asasmitihoti),因此,它揭示了asmiti的存在用法。笔者还注意到,这两句经文与巴门尼德残篇:“estineinai,oukestinmeeinai”具相同的语法结构。因此,我们把这二句经文与巴门尼德残篇对比可读出它的哲学意义也应是:“是者是,不是者不是”。众所周知,西方哲学基于对巴门尼德残篇中的追问,而发展成为丰富的哲学理论。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识,历史上我们一直未对这两句经文的哲学涵义进行追问,因此,未曾解读出丰富的佛教哲学理论,也未通过这两句经文构建佛教哲学体系。
再有,十八爱行中的系词hoti也是一个值得大家注意的词汇,它与希腊文hoti是同一个词汇。孙周兴先生认为希腊文hoti勉强可以译为中文“如此”,它解答“如何”的问题,引出对实际情况的具体陈述。也即是关于是者的“如何-如此”情况,这是拉丁文“存在(existenti)”的本来意义。而且,这是作为神学的形而上学具有神学指向的形而上学的课题领域。《金刚经》中,须菩提用“何以故”来追问,即是追问“如何”的问题。而佛陀论述了“如此”实际情况,即是对“如何”的回答。众所周知,如来是佛教中的神。由此可见,《金刚经》便是具有神学倾向的形而上学或作为神学的形而上学。
由前面的论述可以认识到,佛教哲学中哪些称为“谜”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便应是由梵文系词“as”的各种意味生出来的。换句话说,佛教哲学的命运就应系于asmiti之上。据此,我们似可以进一步断言,asmi是古印度最大最常用的动词,具有最高最大的普遍性,并具有捆缚本体和现象的作用。它盘踞在语言的边界上,它标志着语言的门坎,指示着语言的特殊性,它既是词之间的最初联系。同时也执有着根本性的肯定力量,并且以一种不可磨灭的方式将语言与各种思想方式联接福柯著,莫伟民译.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上海:三联书店,2001.,也为一个有界限的整体世界的存在提供了意义,没有这个词,万物都将沉默不语。但历史上由于我们没有翻译出asmiti的系动词及其性质,从而掩盖了这个词本来可能有的丰富哲学内涵,致使佛教哲学走了样。但另一方面,asmiti这个词也许应与希腊文estin一样,严格说来,都是不能翻译的,或者只能采取生硬的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