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种腐蚀剂,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它腐蚀。人从出生开始,它就潜伏下来,像个伺机而动的特务,随时准备摧毁一切。我们强大的时候,鄙视它,觉得它是条蛔虫而已,吃一把韭菜就可以把它排出体外。事实上,我们错了,时间是液体的,分布在我们的毛细血管里,它每天排泄出我们无法察觉的腐蚀液,侵袭我们。毋庸置疑,我们都是时间的标本。能够衰老的人是有福的。
烈焰的遗迹
后山的油茶花翻着跟斗抱来成捆成捆的香气。屋脊是灰白的,瓦垄是暗红的,雨水披散,沿屋檐而下,形成幕帘。在关于故土、家园的若干词条中,我对“屋檐”几乎是入迷的。它既是家的组成部分,也是外延部分。“屋”给人笼罩、封闭、躲藏的感觉,而“屋檐”透露出关怀、怜悯、眺望、等待的暖意。我对“瓦”还心存膜拜。它是坚硬、易碎、高蹈、遮蔽、安泰的隐喻体,也是人的象征体。瓦是拱形的(对古人居住的洞穴的模仿)、均衡的(对自然的感应)、对称的(确定地理的方向性)、烧制的(对死亡的最高赞美),它有细腻的指纹和尚未褪去的体温(生命和炊烟的美学)。我不知道是否有“瓦史”这样的书,至少我没读过。“瓦史”存在了几千年,可能它寂寞地等待我们对它的书写,它的光辉比火耀眼。
在我家的右边,有一块空阔的场地。差不多在雨季后的5月,场地上摆满了圆柱形的瓦桶,垄上一码一码地叠着灰白的瓦坯,矮墙上是茅草编的雨席。通禾伯伯腰扎一条蓝色的大围裙,在矮房里做瓦。他是有名的瓦师,瘦瘦高高,用弓状的丝刀,切下泥片,双手托平,粘贴在瓦钵上,像给小孩穿衣服,再用左手快速转动瓦钵,右手细致地抚搓泥片,在旋转中泥片变得光滑,结实,向上收缩,就成了瓦桶。午后的阵雨不期而至,我们掀起雨席把瓦场盖得严严实实。一般瓦桶要暴晒七天,泥白色了,瓦桶倚在下膝,手轻拍纹线,裂开,成坯。
瓦场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童年的瞭望台。后山是阴森的坟地,山尖的岩石反射闪闪的阳光,形成光瀑,湍急而下,油茶树遍野,岩鹰盘旋,带来季节的消息和死者的音讯。周边的炊烟往上涌,与泡桐香椿缠绕在一起。对面的灵山,壁立、连绵,给人压迫。瓦房低矮,四边的门是通风口。我们用稚嫩的脚踩瓦泥,黏糊糊的,捏狗,捏猫,捏兔,捏小汽车。我们对瓦房的阴凉有着似乎病态的迷恋。码起的瓦坯纵横,它的线条绷直、柔软,有臆想中的弹性。通禾伯伯的老婆,是一个患肺病的人,佝着身子,脸长而窄像两把挂刀。我们听到她“咳咳咳”的声音,就围向门口。她端个饭箕,说:“吃点心喽。”那时短粮,点心是一些烙薯、生地瓜、枣、煮土豆。大概在我读小学那年,她死于肺病。她阴暗窄小的家里,挤满了人,哭声从房间里奔涌而出,犹如放闸的洪水。前五年,通禾伯伯拖着残弱的身体,寂寞而去,他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只有扶棺痛哭。那片瓦房破败不堪。
他的大儿子三佗在三十一岁那年,妻子毫无征兆地暴死,拉扯两个子女长大。他的小儿子光春娶了个豁嘴的女人,在公路边盖了半边楼房。他毗邻瓦房的家成了老鼠的乐园,本来就阴暗的房子常年弥散腐败的霉味,毫无声息。我已经找不到我童年的踪迹。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看看,无由的伤感。白蚁蛀空的柱子,悬着尘埃的蛛丝,二十年前烙薯的小柴灶仍然流淌着冷却的温暖,漏雨的瓦缝,我似乎看见两个小孩,一个是我,一个是光春,在玩蚂蚁、啃蜻蜓。扭断了翅膀的蜻蜓,一蹦一跳,扑闪着断翅,蚁群团团转地围咬着。最终蜻蜓像棺材一样,被蚁群抬着,没入洞穴。苍凉的时光映照,把我鞭伤。
进我家的路口,还有一个瓦场。场主是徐枸杓,敦实偏矮,眼白很多,还有眼翳,说话有满嘴的白沫。他生了十一个子女,夭折了七个。他小儿小名十一,大我五岁,和我同年进小学。教室少一张课桌,十一每天猫着腰背小饭桌去上学。一学年没结束,就到瓦场做了最小的瓦师。十一养了两只八哥。它们在茅棚、泥堆、晾衣竿、手掌上跳来跳去。它们会说“上学啦,上学啦”,还会说“吃饭啦,吃饭啦”。
徐枸杓做不来瓦,负责秤柴,记工,来往账目。他的算盘拨弄得哗哗响,数方圆十里一二的人物。他吃泥鳅,整条进去,整骨出来。瓦场办了近二十年,被机械瓦场消灭。十一在三十岁那年,什么活也不干—他坐在村口的断墙上,对过往的熟人说:“哪里有合适的女人,介绍给我。”他的脸像磨钝的刀,粗糙,包裹着深寒。后来,他家花了三千块钱,从一千里外的贵州买了个走路会掉裤子的女人。她是我们村里第十三个贵州女人。她们和另外三个说外地话的不知哪个地方来的女人,成了老单身在荒野偷窥的对象。
现在徐枸杓差不多有八十岁了,住在从前的瓦窑里,已经好多年,没人看见他出来走走,包括他的儿子—三个儿子躲瘟疫一样躲他。他要晒太阳,就用竹竿捅开窑窗。瓦窑长了两丛茂盛的芦苇,像小女孩头上的羊角辫。他老婆是我见过的最瘦的人。我没办法去形容这种瘦,像晒干的葫芦瓤?像枯死的篦蔴杆?像谷壳?记得我小时候,吃完午饭,坐在门槛玩儿,看见他老婆挑担空粪桶回家,桶里放了南瓜、薯藤、天萝、路上捡拾的柴枝。我问:“回家烧饭啦?”她回:“他们的肚子等不及啦。”她每天做的事是:浆洗一家人的衣服,磨两锅豆渣喂母猪,种菜蔬,洗菜烧饭,看守田水,请瓦场的帮工。她的老十说:“我妈是根田七。”一辈子劳累了几辈子活的人,居然好端端地活着,年老了,脸上反而生了柚皮般的肉。童年时,徐枸杓巴掌大的厅堂,是我们看“说书”的地方,我们在饶北河游泳回来,就聚在他的饭桌边。他说他老九在部队当志愿兵,怎么怎么。他的经典台词是“老九很快要转商品粮啦”。他说故事声情并茂,流长长的口水,还时不时空出间隙骂他老婆:“晚上的米在哪儿都不知,你还不去借?听我讲古就会饱吗?”我们一哄而笑。他又骂几句。“你的石头×”,“你的南瓜×”。他恶毒的幽默的话,充满想象力,背书一样流利。
瓦窑一般在村口的荒地上,腰部埋在坡里,远远看上去,与坟墓没什么差别。窑门(像墓碑,让我想起“浴火而生”这个词)内凹,拱形,上下各一个口子,仿佛怪兽。也有垄窑,埋在斜坡,像僵死的蟒蛇。冬天,我们经常从天窗爬下去玩儿。它是浑圆的(天空的形状,也像屋顶),血红色,散发着家园的(温暖的炭灰,尚未熄灭的鼻息)的味道,悬浮的尘埃(给人在路上奔徙的痛感)让我们不停地咳嗽。瓦窑是人从洞穴迁往旷野的第一个母体。
垒窑的师傅必是温和的人,去却了燥热、浮华。枫林有六个窑,或小如坟茔,或大如庄园,或卧龙,或骷髅。它们出自一个我叫炎哥的邻居之手。十八年前,他母亲死于高血压。他举办了隆重的法事。那天的哀伤丧调改变了他此后的路。丧调成了他的生活旋律。他成了乡村唢呐手,热衷于他者的生老病死,婚嫁歌哭。
“死是容易的,而活下去更需要勇气。”他的老婆焦虑地对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好好睡觉啦。我好几次想死,可怎么能去死呢?”一个相邻十五年的人,我发现我还叫不来她的名字(这样的陌生让我羞耻,完全可以说是对乡村的漠视)。她的屋角与我家像一对牛角,我妈咳嗽,她就能听出我妈肺热病又犯了。她的脸有些浮肿,头发从中间往两边白,微褐,再黑,梳洗整洁。她老人一样喋喋不休。我安慰了几句,就准备回家吃饭,可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抓住我的手,说:“我到了晚上,蟑螂一样在屋里窜来窜去。你知道吗?我养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我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像是阴冷的。你说奇怪吗?你知道的,我患有健忘症,差不多有十年了,手里捏着锁匙却到处乱找。可到了晚上,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她还自语:“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其实她只有五十来岁,她大女儿是我小学同学,叫秀英。秀英是被她收养的。秀英的生母坐满月时服毒自杀而死,生父是基层领导,和早有私情的民办老师结了婚。她视秀英如己出。炎哥大部分的时光在药品说明书上度过,偶尔扛一把锄头去挖车前子、金钱草、麦冬、百合根、金尾狗脊子。有时候,他还要在夜幕降临时,到荒芜的田地去找人—他老婆拎个菜篮出去,不知上哪儿了,幼儿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走了几十年的路,怎么会忘了呢?”他边找边嘀咕。寻找和失踪交织成一张蛛丝密闭的网。这个乡村唢呐手,他老婆得了怪病后,他再也不去田里了—他放弃了与烈日虫害干旱的搏斗,他说,明天在哪儿活都不知道,管这些干什么。他像个干硬的馒头,被热水一泡,肿胀了起来,他胖得脸圆。他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享乐主义者,他靠走村串户吹唢呐维持生计,前胸挂个大鼓,后背布囊装把二胡,一边走路一边吹唢呐。在喜宴上,还客串悲喜交集的男高音。他唱歌的时候,微微地闭上眼睛,双手间或“哐”一下钹,头摇得像拨浪鼓,脖子会爬出两条蜈蚣一样的青筋,以加速感情的奔流。他翘一支烟,嘴角淌亮亮的油,牙缝塞着青菜筋。他的窗台上堆满了“柏子养生丸”、“六味地黄丸”、“上清清宫丸”之类的小药罐。屋檐下是一些黑药渣,零乱、霉烂、杂碎、暗伤,像丧失意趣的生活;孤零零地散在角落里,又像一个被抛弃的人。
上初中那几年,我经常晚上用石头砸他的瓦片—他和他的子女们组成演唱队,“咿咿呀呀”地练歌,“吭吭哐哐”地练铜乐器,吵得我没法温习功课。他家前厅围满了爱热闹的人,通常妇女的怀里抱个幼儿,男子吸着劣质烟,小孩拽着大人的衣角踮起脚尖,他(她)们时而发笑时而评评点点。听哭起来的是老人,乐队哭丧的调子,腐蚀剂一样侵入,让老人想起后山的墓地,想起多年前消失的某些重要部分。烟尘,加深的夜气,锉刀一样的男高音,让夜晚布满梦境的伤痕和尖利的喧哗。现在,他的屋子到处是疾病的留迹,像冬天的河床,凄清、冷涩、怆然。让我想起无人过往的驿站。他老婆对我说:“以后我的坟墓有瓦窑那么大就好了。”
在枫林,炎哥老婆的病是个谜,但我们终究没有执著于谜底。它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部分。
是瓦窑把人类带进了农业文明。历史书上说,蒸汽机把我们推向工业时代,而我固执地认为,是水泥消灭了我们的庄园,楼房像叠起的火柴盒,水泥路是我们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仇恨水泥。瓦在消失,窑成了废墟,作为村庄的胎记和摇篮,我们失却了。我们无法寻找歌谣扩散的地方,无法寻找那条出生的河流,虽然它有着哀与痛,血与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