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说给白叶听。我能说给谁听呢?走北同兰秀睡了。我对青玉老爹说。青玉老爹瞅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往手上抹蛤蜊油。走北睡了兰秀。我对文竹说。文竹的手哆嗦了一下,篾刀将他的手咬开了一道血口子。白薯,你嚼什么舌头。文竹恼怒向着我,好像睡了兰秀的是他而不是走北。兰秀让走北睡了。我又说给了青豆听。白薯哥,你说什么?青豆眨巴眼睛,什么也听不懂。他偷偷拿了十只蟋蟀想交换我的弟弟。他白日做梦。他就是将所有的蟋蟀送给我,我也不换给他。
我将兰秀的话说了九遍,对青玉老爹说了三遍,对文竹说了三遍,对青豆说了一遍。青豆白说了,说三十遍他也不会懂。我又对廊桥说了一遍,对水门河水说了一遍。第十遍我找谁去说呢?走北黑着脸找上了我,黑狼龇牙咧嘴跟在他的身后。狗日的,你害死我了。走北说。我不说话,他就来拎我的耳朵。我还是不说话。走北将手插到我的胸口,竹笼子有一半卡在了他手上。这不关我的事,是兰秀让我说的。我抢不过走北,不得不将兰秀抬出来。她让你死你就死,她叫你吃屎你就吃屎。走北将笼子夺走了。我只剩下最后一招,我躺到地上号啕起来。你哭丧啊。走北捉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你叫白叶姐给你,抢我的兔子算什么好汉。他松开手,我又掉下了地。兔崽子,算你狠,给你十颗猪卵子。走北说。我不要,我就要弟弟。我抱住他的裤腿。就十颗猪卵子,你不给也得给。走北剥开我的手,丢下我走了。天空暗淡,开始播撒黑苔了。
九
我不停地奔跑,一步也不敢慢下来。谁在身后追赶着我,像黑狼,又不像黑狼。我不能回头看,只要回头,他就追上我了。我只有拼命跑啊跑啊,跑过廊桥,跑过草盆子,跑到天边去。有呼吸声刮进了我的耳朵,粗糙的,像狗尾巴草钻了进去。我扳了扳耳朵,让兰秀揪出来的血痂扑簌一声掉在地上。黑狼的爪子攀住了我的肩膀,不是黑狼的爪子,是蛇,黑狼的爪子不会那么冰冷。我落入了蛇的怀抱,我挣扎着,却挣不脱蛇的拥抱。它将我越缠越紧,将我卷入了它的腹部。四周都是黑苔,冰冷的黑苔,粗粝的黑苔。我的喉管让蛇扼住了,我喘不过气来。我死了,我的身体结了冰,僵硬了。我让黑苔埋葬了。醒来时,我躺在青玉老爹的怀里,他的双臂环抱着我,将我搂得死死的。他的双腿夹着我的双腿,我丝毫动弹不得。
青玉老爹就是条蛇,死死缠绕着我。他的身体不时发出断裂的声响,夏天时廊桥的桥梁也会发出这种响声,窄窄,桥梁就裂开一丝缝隙,窄窄,又多了一丝缝隙。蛤蜊油的气味淡了,只有一股馊臭的腐败气息堵塞着我的鼻孔。他身上某种东西馊了,不是他的肠子馊了,就是他的卵子馊了。那只小圆盒弃在地上,被我不小心一脚踏扁了。蛤蜊油的蚌壳一块落在灶台下,另一块当了花脸的玩具。灶台上冷冷的,好多天都没东西下锅了。灶台上有几粒老鼠屎,也是干瘦干瘦的。梨树上除了几片稀稀落落的叶子,什么也没有。那些女人都消失了,我的鼻子捕捉不到她们的任何气味。
我要是长了兔子嘴该有多好。青玉老爹说。有天夜里他不知从哪里挖来几只白薯,烧了火,将白薯埋在火堆里。剥开烤白薯,满屋子都是暖暖的香气。他一边吃烤白薯一边叹息。他缩在石墩上,那样子就是只烤白薯。去做文竹的徒弟吧,好好学门手艺。他将最后一只白薯留给我,缩回了黑暗里。
我好久都没见文竹了。有只蟋蟀从黑暗中跳出来,一步一步,跳到我的脚背上,跳到我的手掌上。我的指头痒痒的,骨头也痒痒的。自从走北抢走了我的弟弟,我就多么渴望有只蟋蟀。文竹不在破篾,而是铺了门板,画那些花纸儿。青豆靠在他的旁边,歪着头,一笔一画盯着。白薯哥,你看,我画的。青豆见了我,举着一张画纸向我跳了过来。他就是只青蛙,走一步跳一步。花纸上是朵向日葵,正灿烂地笑着。我不是文竹的徒弟了,青豆才是他的徒弟。我扭头就走,我不想再看见文竹。白薯,过来。文竹却将我叫住了。白薯哥,这个给你。青豆不知从哪拿来一只蟋蟀,塞到我手上。给,带青豆去买糖吃。文竹给了我两角钱。青豆捉住我的手,将我拉走了。青豆上哪儿去呢?走了没几步远,有个女人在背后说话。是笑眉的声音,刚才并没有看见她,不知她藏在哪个角落。我让白薯带他去买糖果。文竹回答。我回过头,场地上不见人影,他们的身体有一半让屋子的阴影遮挡了。
我在半路上将青豆扔了。我是会忌恨的。我将两角钱给了青豆,将蟋蟀掷在地上。踩上一脚,蟋蟀吱吱喊了声痛,立刻瘪了。青豆哭着眼瞅着我,大概没见过我凶狠的样子。我看不得他的哭相。我要去找走北,将我的弟弟要回来。走北不在家,弟弟也没见着。走北哥去劁猪了?我问走北娘。鼻涕鬼。走北娘咕咕噜噜说。她的声音有几分像草盆子里飘荡的声音。走北哥上哪儿去了?我又问。黑狼听见我说话从屋子里窜出来,用舌头舔了一遍我的手掌。喏。走北娘努努嘴。离屋子不远的东南角有几棵树,将走北的身影掩住了。
我又见着弟弟了。它是那么瘦小,就像一朵含苞的栀子花。它匍匐在草地上,嘴边是几片草叶。你来干什么?走北皱起了眉头。我没说话,我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弟弟抬起头,同我对视着。它认出了我,朝我颠跑了几步,被走北挡住了。走北哥,将弟弟还给我吧。我乞求走北。去,我屋子里有两颗猪卵子,挂在墙上,昨天劁的。走北抱起了弟弟。我不要猪卵子,我就要弟弟。我站着不动。弟弟的眼睛红红的,有两轮小小的太阳。你还不走?走北将弟弟塞回了竹笼,将竹笼搂在了胸前。你不还给我我就告诉兰秀,兔子是白叶姐给我的。我威胁走北。你敢?看我不劁了你。走北走近了我一步,朝我扬起了手,好像他的手上正握着月牙形的刀子。黑狼瞧瞧我,又瞧瞧他,不知该帮谁。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我没后退,相反朝他靠近了一步。你不是喜欢吃猪卵子?哥哥教你劁猪怎么样?你就有吃不完的猪卵子,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走北见我不退缩,反过来讨好我。我不学劁猪,我就要弟弟。我坚持说。你怎么不通人情呢?让白叶再给你一只吧。走北跺着脚。你欺负人。有个哭声从我肚子里冒了出来,想压也压不住。
你们闹什么呢?正说着兰秀她就出现了。我的耳朵上又爬满了蚂蚁。我记起了兰秀让我传播的话,走北同兰秀睡了。走北瞪了我一眼,叫我不要乱说话。对他,我是有愧的。兰秀的目光罩在了竹笼上。将笼子还给白薯。兰秀说。走北抱着竹笼没动,兰秀的脸又让青苔遮没了。她扑上去抢住了竹笼,走北不撒手,两个人一来一去拉扯着。青苔传染到了走北脸上,走北一抖手,兰秀就弹了出去,跌在树蔸下。兰秀疯了,从地上爬起来嗷叫一声,一头朝走北撞了过去。走北猝不及防,翻倒在地,竹笼子跌出去好远。兰秀还不罢手,捡起竹笼子,三扯两扯,竹笼就散了架。她将弟弟操在手里,猛地摔向地面。弟弟的身体碰在泥地上,抽动几下,就不动了。弟弟躺在那儿,就像一瓣凋谢的栀子花,惨白得吓人。
十
我将弟弟埋葬在草盆子里。那儿有吃不完的青草,数不尽的花朵。
草盆子是一个绿色的世界,燃烧着绿色的火焰。火光中,一朵洁白飘舞着,从东向西,从南到北,一刻也不停息。那是朵栀子花,那是白叶姐,那是我的弟弟。她在草地上奔跑着,跳跃着,向每一片草叶欢笑,同每一片草叶说话。每一片草叶都是她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散发着芳香。洁白的香气在草盆子里运动,一会儿黏在蝴蝶的翅膀上,一会儿又趴在土狗子的背脊上。每一缕风都香气扑鼻。它们溜进我的裤管,又钻到我的脚板下,将我的脚板熏得痒痒的。香气从脚板钻进我的小腿,从小腿爬上大腿,从大腿进入我的肚子,又从我的鼻孔里呼出来。我跳进了草盆里,让火焰吞没了我,让香气淹没了我。我是哪个谁生的?我问青玉老爹。我是草盆子生的,是每一株草生的。我不要了自己,我只要草盆子,只要这满盆子的绿色。
黑苔又窜出来捣乱了。它们潜藏在云朵的后面,慢慢压过来,将火焰覆灭,将洁白吞噬。许多眼睛埋伏在草盆子周围,伺机而动。那种潮湿的声音突然涨起来了。啊哟哟,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哟,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我用耳朵捕捉它,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行踪。它在我的头顶浪荡,将我的头发浇得湿淋淋的。它又钻进我的裤裆,将我的身体弄得湿漉漉的。它在我的身后飘荡,等我回转身,它又没了影子。我扒开草叶,它溜到了积水的中央,我追到水边,它飞到了草盆子的上空。它无声无息了。它消失了。它死去了。它又钻进了我的身体,在我的体内奔走,游荡。
有黑影朝那朵洁白碾轧过去。她挣扎着,却挣不脱。她被扑倒了,让黑影覆盖了。草盆子在旋转,世界在旋转。我的身体晕头转向。只剩一点残存的洁白,那是洁白的裙角,那是一瓣散落的栀子花。白叶让黑影淹没了,我的弟弟让黑影吞没了。转眼全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草盆子将什么都吞没了。我奔跑到她倒下去的地方,草蔫蔫的,像被什么重物碾轧过,地上什么也没有。我用双手刨开草叶,草叶下是泥土。我又刨开泥土,泥土下面还是泥土。我挖呀挖呀,泥土之下依旧是泥土,只有泥土,泥土。泥土。
白叶姐呢?我问白叶娘。
白叶娘不住地抹着眼睛,就是不说话。她是棵骨瘦的枣树,落光了叶子,折断了枝丫,两只眼睛成了两颗烂红的枣子。白叶姐呢?上哪儿去了?我又问。白叶娘干脆不理睬我,捂着脸跑进了屋子。白叶姐去哪儿了呢?回到草屋,我问青玉老爹。他拢了堆火,在烤白薯。一个人活不了两辈子,谁都会走的。青玉老爹向着火堆说。他的话像说给我听的,又像自言自语。我应该去问问走北,也许他知道白叶的去向。走北不在家,有可能出去劁猪了。我左寻右找,在廊桥上找着了他。他坐在桥栏上,挎着帆布包,手里捏着那把月牙形的刀子,一刀一刀朝桥板上扎着,扎一刀拔起来,又扎一刀又拔起来。走北哥,白叶姐不见了。我对走北说。王八蛋,看我不劁了他。走北的眼珠子都在喷火。刀子又噗嗤一声扎进桥板里,刀身没下去好长一截。
走北的刀子扎得我的裤裆凉森森的。他扎一刀,我的裤裆就空落一大块。白叶姐走了,离开水门村了。我只有老老实实去做文竹的徒弟。文竹坐在场地上,一手握着篾刀,一手夹着篾片。他用刀子挤两寸篾片,指头就僵住了。他抬起头,朝左看看,又朝右瞧瞧。他的脸糊了层干泥巴,只要指头碰着,就会窸窸窣窣往下掉。嘴巴哧溜一声响,刀子割在了指头上,篾片红成了花纸条。文竹将指头放进嘴巴,吸溜一声,将血吮进了肚子里。之后他就不动了,呆呆盯着右岸,血将他凝固了。
白叶走了,他们都像丢了魂。我只有去找青豆。廊桥上有几个孩子在爬桥柱,见我过桥都跳了下来。缺嘴巴。兔子嘴。三瓣花。他们朝我哄笑着,做着鬼脸。有人跳到桥中间,阻挡我的去路。我不会惹他们,也惹不起他们。我绕过他们下了廊桥,进入了右岸。青豆家沸腾成了一锅稀粥,到处都在冒着泡泡,到处都是泡泡破裂的声响。两只鹅停在水塘的中央,抻长脖子,我我我,拖长声音喊叫着。一只鸡慌慌张张往草丛里钻,另一只鸡咯咯叫着飞上了竹竿。屋子里乱成一片,瓷碗跌在地上,瓷片开了个满地花。柜子翻倒了,瓶瓶罐罐一只接一只坠到地上,碎裂的响声一声比一声壮烈。有拳头砸到桌子上,蓬的响了一声,桌子跳了起来,有木板断裂的嘎嘎声,桌子碎了。碎了。整个世界都碎了。你个骚货,婊子。有声音在吼叫。有可能是青豆爹,只有他才能喊出这种波澜壮阔的声音。接下来都是哭声,嘤嘤泣泣的,夹杂着稚嫩的哇哇声。一块黑石头从屋子里滚了出来,是青豆爹,横着眼睛,竖着眉毛,牙齿嘎嘎叫着,骨头嘎嘎喊着。屁眼鬼,滚开。他越过我,轰隆隆朝左岸碾轧过去。
惨祸不可避免发生了。青豆爹冲进文竹的屋子里,将文竹按在板凳上,咔嚓,咔嚓,用篾刀将他的指头一刀一根,剁一根往屋子外扔一根。黑狼刚巧在屋门口游荡,文竹的指头成了它的美餐,青豆爹扔一根指头它就张嘴接一根指头,十根指头一根不剩全进了它的肚子。你不是卖弄你的手指么?你不是会纸扎么?青豆爹剁一刀吼一声,满村子都是文竹的惨叫和青豆爹的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