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满园。几只鹅黄的小乳鸭在水洼里嬉戏,娇小温婉的女子半蹲在旁边地上剪花枝,却是赤着脚,白晳的十颗脚趾在泥水里半淹半露,透出一股难言的自得其乐。
却不知这股快乐,又能否伴随其一生?
齐骏在门口站了片刻,想起在豫香园里的一幕,微微叹了口气,进了门廊。
“姝儿,快去帮干爹收拾收拾,吃了中饭我就得赶回杭州了!”步下石阶时他脸上已不见晦涩,而是一惯的宠溺和温和。提裙驱赶鸭子的沈姝闻言回过头来,“这么快就走?不多住一天吗?”“衙门里还有事,再说我也才告了三天假。回头再有空,不是还可以过来嘛!”他尽量轻松地说着。
沈姝不觉有异,弯起了明媚的眼:“说的也是!那我这就让奶妈准备午饭去!”
人生聚散离别乃是常事,无需过多愁情。
午饭后沈姝送齐骏到了巷子口。分别后走了几步齐骏忽地又勒马回头:“姝儿!”神情并不似平时利落。沈姝纳闷地看向他,他忽地又笑道:“好好照顾自己,无论在哪里,一定要吃好睡好。”
沈姝愣了愣,掩口噗哧一笑,“干爹今日倒是婆妈了!姝儿几时吃不好睡不好来着?”
吴骏便轻瞪她一眼,畅笑两声,将马头掉往前方。
雨后的天空微明,云际里射出几道金芒,光灿灿的照在人间,却更反衬得云层发暗,也不知未来是晴是雨。
※※※※※※※※※※※※※
饼庄里罗顺已经回来,齐骏走后沈姝在家里呆了几日,也上了店里呆着,再要么就是无聊时便拿丝帕覆面,一个人骑着马上郊外溜溜,或是城里四处走走。而之所以做独行侠,倒并不是因为她力图清静,只不过是因为小红要顾着生意,而奶妈行动不便而已。再者生成如她这般模样,也根本不必担心有人觑觎。
四时于她而言,虽然无甚起伏,却并不会显得格外无聊,即便只是闷在屋里,也只有小红及身边人知道,她其实是真的蛮享受现在的日子。
但是小红边给她包着点心零食,还是边嘱她:“西郊的小山坡还是不要去,那里林子深,有蛇。东郊外的小山上好,没什么树,草也厚,可以照到很多阳光,最重要的是近官道,不怕有事。”
东郊就东郊吧,她欣然点头了。反正是找个山坡晒太阳,哪里不都一样?
骑着齐骏送的小红驹出了东城门,上官道走了半里路,眼前立即开阔起来,忙着农活的人们或是进出苏州的人们走在路上个个神情闲适,太平盛世下尽显岁月静好。四处田廓清晰,树木青翠,桃李杏柳夹杂其中,远远一望,如烟如霞。
坡上的草也青绿,牵马踏在上面犹如走在故乡家里的厚地毡上。向阳的一面正好背对官道,她将马缰栓在小树上,自己寻了旁边最密实的草地坐了下来,两手一伸,将帕子展开覆在面上,再往后一仰,已经很惬意地躺平在地上。
再睁眼时,是被一声马嘶惊醒。
“好睡吗?”
一道沉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姝顿了半刻,撑地坐直。
面前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穿玄色劲装的男人,模样倒是俊朗,只是左边嘴角上有道往上斜的小疤,看上去何时何地都带着抹讥诮的笑似的。他背后站着一匹约有小红驹两倍这么大的大马,正在拿蹄子蹬着上前示好的小红驹的屁股,小红驹被踢疼了,不甘心地冲天嘶嘶。“连人带马,都这么没礼貌。”沈姝心里不满,口里便没打算饶人。拿帕子蒙脸退开的功夫,这人顿了顿,又开口了:“抱歉,没礼貌是因为情非得已。”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左腿,面色甚是莫测。
沈姝顺势望去,只见他的袍角下已经被粘稠的血浆****,而从大马到他这段距离的草叶上也全沾了一路暗红。
“你受了伤?”她蹙眉凝目,腾地又退后了两步。
“……不错。”他把目光盯进她的眼睛,“我被人放箭射中了膝盖,之所以吵醒了你,是想请你帮我个忙。”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伤的不是自己的腿,语气平静而微带着疏离。
“……帮你找大夫?”沈姝迟疑地。
救人之事可大可小,她从不会同情心泛滥,此人若非来历不明,倒也义不容辞。只是……她看了他两眼,目光落在他腰间一道令牌上:“你是哪个兵镇的?”这人微怔,半刻后嘴角又浮出了一道讥诮:“想不到你一闺阁女子也认得我这腰牌!”想了想,又傲然道:“不错,我是范阳节度使安将军帐下一名侍官,并不是什么土匪强盗。”
沈姝点点头,再看向他流着血的左腿,蹲了身子下去:“伤重不重?”那人自负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的伤倒不重,死不了人!只是行动不便,我赶着要办的事情却办不成了。”说完垂头一叹,似有无限惋惜。沈姝站起来:“我可以带着进城看医,但你得自己上马。”
那人却摇头起身,“我倒不是想要你帮我请大夫,而是想让你赶紧帮我送件东西到苏州西廓将军围去。我现在拖着受伤的身子进城,势必会遭士兵盘问,一来又会耽搁不少时间,二来又会引起人注目,所以想烦你代走一趟。”
又是将军围?沈姝脑海里迅速滑过一张不可一世的脸,蹙眉叹了口气。想起自那日之后只怕很长一段时间提到这个地名,她都要有一阵不适应了。抬头望见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封信笺和一张小纸条,她不由微哂道:“我们素不相识,你倒是放心我。”
这人伸手解下腰上一方玉佩,脸上神情冷冽,再不复方才的轻松:“半个时辰之内你必须帮我送到那里,这玉佩是给你的谢礼,但若是办事有差,耽误了要事,凭你这张脸,相信要找到你也是相当容易!”
沈姝停住待要接信的手,将之顺势垂落在小腹前,微微一笑:“这种时候了你还威胁我?”
“……”
男人不由愕然,半刻后忽然大笑:“你这人倒也胆子大!好,我不威胁你,那我拜托你帮下我这个忙如何?在下姓安名朗,因此事紧急,万望姑娘施以援手。”他说完抱了抱拳,更显得磊落光明了不少。
沈姝点点头,把信接过塞在袖笼里,“好吧,我替你走一趟。”对于伸过来的玉佩却是连看也没看。解马时瞄到马脖子上小红系上去的小小包袱,想了想,又从里面掏了几块酥饼出来:“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城了,这个给你吧!不怕有毒就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