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趁势跌入,步步诘难。上段闲闲问答,至此乃见有用,令他不得躲闪,已不攻而破。)“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食人者治于人,天下之通义也。’(跌入正文,理明词尽,并伏下证数节。)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言必称尧舜,正是孟子本色,且随证随结,回击并耕不脱题旨。)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归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同上节。)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将上两节作一总顿,可见大人劳心,与小人劳力之不同。)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百忙中用衬笔为此一段宽闲文字,不知愈宽愈紧。)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引证闲远,结束上半。)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下半责相之倍师,陡然翻入,妙在不遽责而留住以蓄势。)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证以孔门之不倍师,正面一转一缴,已无馀义。)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又别出一喻一证,可以见责之之严。)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市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添出治市一节,别出波澜,在陈相为强弩之末,在文章为换气之法。)谋篇之道,大略在是。阅者准此而读古人文字,而布行文时之局势,吾知其必有得焉。昔吴道子画钟馗,以左手捉鬼,右手第二指抉其目,黄要叔荃谓:“道子绘是图也,其一身之力与其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谋篇者能如道子之画有第二指者,则庶乎其可矣。
修辞
语曰:“鼓瑟不难,难于调弦。作文不难,难于炼句。”刘融斋曰:“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所谓炼字与炼句者,皆修辞也,是为作文之要件,亦章章矣。然余则谓自有本末,不可强也,不若立意运笔谋篇之犹可以岁月求也。夫修辞非即所谓润色耶,吾尝观画而知其故矣。画之所用,不外正色与间色。同是色也,入诸能手,则丹青杂施,赤白间用,无论所绘者之为人物,为山水,为花鸟,徒觉愈秾艳,愈绚烂耳。若施诸俗手,虽丹犹是丹,青犹是青,赤犹是赤,白犹是白,无论其所绘者之为何,徒觉愈秾艳,愈鄙俗。有列诸童子之玩品已耳,识者未有不望而鄙夷之。此其说已有先我而言之者。
王半山曰:“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勿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调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方密之曰:“今时流辈,大率渊源无素,爱奇者闻诡而惊听,浮慧者观绮而跃心,迂疏者以浅俚为古朴,填砌者以六朝为冶丽,此由胸智不多,未更老成故也。”曾涤生曰:“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玮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瘤,施胶漆于深衣之上,但觉其不类耳。”又曰:“识度曾不异人,或乃仅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斲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由此观之,不事义法,而龂龂于辞句间,无当也,非修辞之不当尚也。要知所谓辞者,文固辞,质亦辞也;博固辞,约亦辞也。文而博之辞易见,而质且约之辞难知。质则如“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易》所谓正言断辞者也;约则如“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礼》所谓不辞费者也。若徒引经据史,琢句练字而为辞也,犹其浅焉者耳。虽然,陈义过高,未易猝几,吾且卑之无高论。
引经据史以为辞者,无征不信也。琢句炼字以为辞者,无文不行也。是故孔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太史公之撰《五帝本纪》,而曰“择其言尤雅者”,惧其鄙也。左氏于子产之对,而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惧其倍也。近世刘海峰亦曰:“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辞鄙俚空疏;人无经济,则字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别为一事,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画垩手段,何处设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又曰:“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予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或用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修辞之于作文,如此其重也。然胸中有一分书,即修一分辞;胸中有十分书,即修十分辞;胸中之书,有什伯千万于此者,辞亦什伯千万焉,故曰“腹有诗书气自华”。若叩其中,既枵然无所有。而欲责以字句之藻丽,是犹迫巨金于贫者,未有不至于困而无所应,即强为应之,非出之盗,即出之窃,罪且甚于固有之贫者,反不如安于贫素者之陶然无过失也。余谓修辞之道,自有本末,不可强焉者此也。
修辞之学约分为二:一则引古以为证;一则炼句以为文。引古亦有数例,最数见为顺证,如:
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此之谓也。(第二篇上第四章)次为结证:
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威天之畏,于时保之。”(第一篇下第三章)次为论证:
《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第一篇上第二章)次为喻证:
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第四篇上第七章)次为起证:
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见上)次为旁证:
《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见上)若不引经文为证,而引古事为证者,求其文之适当焉耳,不拘拘于辞句之如何也。然证辨之力,则单举一事,恒不如对举二事之为厚。盖单举则似一事偶合,对举二事,则其理若事无不确者,如:
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第二篇下第三章)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第一篇下第三章)其他无好小勇,则文王之勇,武王之勇。(第一篇下第三章)不召之臣,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第二篇下第二章)百世之师,则伯夷、柳下惠。(第七篇下第十五章)不为臣不见,则段干木泄柳。(第三篇下第七章)宋行王政,则汤征葛,武王东征。(第三篇下第五章)养勇则北宫黝、孟施舍。(第二篇上第二章)如此类者甚多,是可知单证之不如复证也。
至炼句亦有数例,有欲使之包函繁复者,如:
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见上)
昔林文节子中谓读此二语,而悟文章法矣。他人书此,正不知当几百言也。有欲使之轻重句量者,如:
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第三篇下第四章)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第七篇下第十一章)所以使之轻重者,不外推之至高至下,所谓充类至义之尽者也。有此一纵笔,而文之本义益明,有欲形句之断义者,如:
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第六篇下第十章)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第七篇上第三十七章)其所用之辞,似于分际少过,然不如是则义不显。句不重,有炼一字以为断句者,如:
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第二篇下第三章)
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第一篇下第十一章)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见上)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第三篇上第二章)有炼一字以为煞句者,如:
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第一篇上第一章)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第七篇上第十八章)修辞之法,大略如是。若夫妃青俪白,摛藻扬葩,皆为词章家言。汉魏以前鲜有尚者,非本篇之范围所及也。
或问子尚义法,不及辞章。二者之难易先后果何如乎?曰:以难易言,则义法易而辞章难;以先后言,则义法先而辞章后。有二匠于此:一则审地度材,一则丹楹画墁,似各有所长,不相越也。然审地度材者,小而牛栏豚栅,大而重台杰阁,无不本乎上栋下宇之制;即无丹楹画墁者为之饰,固不失其为大匠之能,若在彼则附庸于大匠之技师耳。离乎大匠,则何所用之?以涂附涂,不足尚也。观乎此,则学者可以知所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