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门答”是旧时用过的外来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感伤。但似乎又不尽此义,还含有一点忧郁、惆怅、淡淡的哀愁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在《红楼梦》里,那位既不是主角,但也不是配角的贾政,自始至终是这样一个调子的角色。
他算不上一个悲剧性人物,因为悲剧从来是庄严的否定。贾政有一些假道学,庄严却谈不到。不过,他确实活得不那么快活,官做不顺,家管不好,既不妥为人子,亦不善为人父。诗倒是写的,不过,只有一篇《归省颂》,是他女儿元妃省亲时呈献的。可能太过于歌功颂德,大概也难免才气略差,文采不足,所以只存其目,不录其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文章事发表许多议论,俨然是荣宁二府中小小文艺圈子里的领导人物,成天作道貌岸然状。
应该说,贾政活得挺沉重、挺负担、挺孤独。别的人(包括老太太到王夫人到宝玉到众姐妹到众丫环)都为此十分地敬畏他。细看贾政一生行状,其实他同别人一样地“衣租食税”,过着寄生生活,毫无建树,连探春兴利除弊的能力也没有,什么事情也干不了,干不好。不知何由地他认为他有板起面孔训斥别人的权利。
因此,贾政在《红楼梦》里,算是个重要人物,但无重要性。
在荣宁二府中,最高的决策人物是史太君,财权完全掌握在王熙凤手里,袭了祖宗官职的是他哥哥贾赦,他没份。自己房里的事,权柄属于王夫人。丫环袭人的名字,他听来刁钻,也不顺他的意旨改掉。按说,他是贾府男性公民中惟一的“自幼酷爱读书”、“原要他从科甲出身”的人,而且“最喜的是读书人”。虽然他自谦:“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但他并不否认他有着光荣的过去,就在说这番话时,还在撰写他的《归省颂》。因此,至少在文化方面,他有可以发挥的余地吧?很遗憾,戏曲啦,说书啦,音乐欣赏啦,老太太最有发言权。他只在诗词歌赋发表些见解。亚文化方面,例如饮食,他怎么也吃不出老太太的水平。行个酒令什么的,那是职业选手鸳鸯的拿手好戏。
所以,他相当地“生的门答”,没办法,惟有在书房里和詹光、程日兴这班幕宾下围棋了。偶尔,抽冷子抓个机会,吼贾宝玉一顿,宣泄心头这股无名毒火罢了。
贾政未曾不想自在,视察稻香村,产生归农之意,也许只是一种士大夫式的清玄,但也反映他一些心态。环顾左右,那个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贾珍是敢“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的主儿;贾赦除了打鸳鸯的主意、抢石呆子的扇子,就是养小老婆了,是个老纨绔子弟;至于贾琏、贾蓉,也都是些“膏粱轻薄之流”。人头屈指可数,拨拉来拨拉去,贾政就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了。老太太虽是实际上的家族领袖,但她倒很放手。史太君的哲学是“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所以一般的应酬,出头露面的事情,就由贾政代理了。无论如何,他能讲得几句四书五经,写过几句诗,也许未必称职,但比贾府其他几块料,还算拿得出手,这位置也不能空缺着,就拿他来充数了。
所以,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大出殡,北静王世荣设路祭,怎么也该贾珍、贾蓉出面,但好像能够应冒雨逛东京的日光寺。对的只有贾政了,其他如贾赦等除唯唯诺诺外,也插不上嘴。这位王爷似乎很关心文学,大概经常与作家、评论家来往,因此他挺看重贾宝玉,在当时看来,虽然属于新潮一派。尽管他说,“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其实话里话外推崇青年。贾政资质平平,可并不傻,不是听不出来,在这个位置上,又无法不应酬。再有,他女儿元妃省亲,这固然是大家庭得沐天恩的光荣,做父亲的他自是更有天大的面子。但作为家长的代理来接驾,又不得不一口一声称臣,行安问参。按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长门长子是那位想成仙的贾敬,即使这省亲大典是荣国府的事,论理也该贾赦出头,他是长房,他该跪下叩问圣安。
但是,都推在了贾政的头上。为此,他要规行矩步,要匡正世道人心,要维护封建统治,要管束像贾宝玉一般年轻人的、在他看来是异端的思想。挺忙,挺正经(至少要装正经),处处得他出面,事事得他说话。虽然,他晓得他不受欢迎,尤其不受年轻一代欢迎,甚至被视作一个多余的碍事的人。有一次元宵灯谜晚会,他也想凑热闹,乐一乐,弄得年轻人好嫌他,一个个对这位权威“钳口禁语”。最后老家长把他撵了,他甚至很痛苦。“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采礼酒席,特来人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于儿子半点?”
可见他的“生的门答”的心绪了。
当然贾政未必不羡慕别的老爷、少爷们那样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何况在那个社会的那个阶层里,“一味高乐不了”,并不稀奇。贾政是人,岂能例外?看他策划为“丁香结子芙蓉缘,不系明珠系宝刀”的林四娘搞诗歌大联唱的积极性,组织了这位“姽婳将军”的追思礼拜,那难得流露的一往情深的样子,多少可以窥见其内心奥秘,证明他并非清教徒,如此膜拜一位女性,难免有些“弗洛依德”主义的。
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对他儿子实施管教,应名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但贾政对儿子作为一个男人的风月事,并不过于计较,只是恨贾宝玉,“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何祸及与我”,这才下死手揍的。要害在于“祸及”,否则不会大动干戈。最后他在众人拦劝时说:“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考虑的仍是他个人安危,而且还上纲上线,拉上皇帝老子。他并不反对风流,只是反对他儿子风流错了对象。
贾政非但不敢学他侄儿贾琏,在小花枝胡同置了座外宅,偷娶尤二姐;也不敢学他胞兄贾赦,非要讨老太太的贴身丫环,舍不得给,再去买个小妾嫣红。看来怪可怜的就是贾政了,难怪他“生的门答”。那么,惟一能够断定贾政必须装个正人君子,怕是由子畏惧王夫人的“阃威”了。
这倒有点冤枉王夫人了。
第七十五回的中秋晚会上,贾政讲过一个笑话,而且是个怕老婆的笑话。假如王夫人果真是河东狮吼的太太,贾政决无胆量以身试法的。另一点还可佐证王夫人对于这类事情不太介意,那就是她对于袭人的态度。她比较早地选拔了这个丫环给自己儿子做候补小老婆。侍妾身份未明,当母亲的把话说到如此赤裸裸的程度,令人吃惊。她说:“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听这话,简直有点教唆犯的味道。对儿子尚且放纵,哪有对丈夫不宽容之理?
在曹雪芹笔下提到贾政私生活惟一的地方,是第七十三回开头两行文字,极含蓄,但颇传神。“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戍,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所以,王夫人生了个衔玉的儿子后,便不再生育,而赵姨娘却接连生了一个女儿探春,一个儿子贾环。从这段隐约的文字里,便可见贾政全部可怜的浪漫。
说了归齐,贾政并非没有领略一番旖旎风光的乐趣,除了假道学之外,根子便在他实实在在的无能了。所有无能而又不肯承认无能的人,都用假道学来掩饰自己的无能,道貌岸然倒不失为一种伪装的法子。
这个一本正经的贾政,其实材质庸劣,虽说酷爱读书,但科举功名无望。由于“皇上怜念先臣”,才“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后来升到了郎中。终其生,放过一任学差,做过一任粮道,仅此而已。说起来,这官职和贾府赫赫扬扬的门阀地位,很不相称。尤其和他那位担任类似京城城防司令的内兄王子腾比,是小而焉之的角色。即使这么一个官,也当不好,差点捅了纰漏。凡无能的官僚,一般都是轻信小人,被奸佞之徒包围,巧言令色,哄得团团转,还自以为得计。冲他对兴隆街二爷,也就是贾雨村那份赏识、引荐、敬赖,就证明了他不但脓包而且糊涂。
所以,贾政重用一个品质很坏的李十儿,一点也不奇怪。俗话说:“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事属正常。最后受其蒙蔽丢了官,也是活该。而且利益未沾到,反贴了老本,能不教政老前辈“生的门答”吗?他被参回京,谢罪出来时“满头的汗”,说话吐舌头,连称:“吓死人,吓死人!”活活画出狼狈窝囊的德行。但也不必可怜他,贾政在培养告密者、轻信谗言方面,并不逊色。无能之辈,一旦掌握权柄,多半借此来进行统治。贾政甚至在家庭中,也惯用这类伎俩。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写,是很活灵活现的。“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无能者和白痴的区别就在这里,一般来说,无能又不承认无能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搞些令人齿冷的名堂,还是有办法的。
当官不成,治家同样不行。他哪有王熙凤机关算尽的聪明、应变的能力和狠毒的手段。所以,贾政应名是主持家务,但他一脑袋糊涂浆子,根本也管不了这个家,惟有在外书房说嘴的份儿,权力中心早转移了。他也乐得不管,这种假托清高,其实无能的人并不乏见。若是一旦出了问题,例如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史弹劾平安州》,像贾政这样始则魂飞魄丧,乱了阵脚;继则推卸责任,洗脱自己,和所有这类无能之辈,在大难临头时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一样,是毫不意外的。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
“贾政听着,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一样,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接着,他便要把自己摘出来。
“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老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
“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量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此刻,他更像毫无干系的局外人了,他似乎有权责备别人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他仅承认过一次错误:“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但马上又怪罪开去:“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老前辈“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这种“生的门答”心绪,别人看来,自然有些可笑的成分了。
贾政对宝玉的诗,评语是“到底词句不雅”;对贾环的诗也不中意,批评为“难以教训”。
这“难以教训”四字,足以代表一些称不上大家手笔,多少有些没落的文学前辈,对朝气充沛的后来者的嫉恨之情。其实,文学史上许多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师,都是十分奖掖后进、不遗余力地提携青年一代。只有像贾政这样一辈子只写了一篇《归省赋》的诗人,无才无能,自负变为偏狭,才会认为谁要不按他规定下的路走,便是不可救药。好像天赋神权,他就是教诲和训斥别人,耳提面命,不得抗违。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力,远远不敌宝玉和住在大观园里的年轻人。更何况他们并不以他马首是瞻,对他的谆谆教诲,实际上置若罔闻。
他说过:“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这番话,表明他是在维护封建社会的正统观念,这自然也代表了他的文艺观。但贾宝玉、林黛玉却如醉如痴地迷上了《西厢记》、《牡丹亭》这类在当时是毫无疑义的新潮作品,并努力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去。
这使得政老前辈不得不吼了,然则吼有何益?他骂贾宝玉“无知的畜生”、“孽障”、“无知的蠢物”、“你这畜生”,并且“气的喝命:‘叉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得战兢兢的半日”。这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的现场描写。今天的青年作者可要幸运得多,不致于随便有被掌嘴的危险。
吼归吼,但结果大观园里的匾额,仍旧采用了宝玉拟就的题名对联,贾政只好自惭弗如。最可笑的,省亲当夜,元妃亲自主持了一次诗歌大奖赛,既未让贾政来首应景诗唱和,也不给他一个评委当当。对他的《归省赋》不置一词,元妃也真叫她老爹栽面的了。不过,好在贾政能领会上头精神,既然元妃夸好,他也对年轻人的诗“称颂不已”了。
让他最苦恼的,还是那次元宵灯谜晚会。诗谜就是诗谜,本是游戏之作。年轻人嘛,什么都想尝试尝试,其中不免有些虚无玩世、伤情悲观的词句,政老前辈也看得太重了,他认为文章乃千秋之大业,这怎么可以呢?忧心忡忡,“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他也未免想得太多太远太沉重了。而且令他失望的,非但得不到呼应,还要撵他走。看来,拥有读者或观众的还是这些年轻人。他“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年轻人的作品他不喜欢,他自己又写不出来,这就是贾政最大的“生的门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