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病着,所以这几日文昕并不用跟着李氏到慈萱院晨昏定省。本来起程前一天应该去拜别祖母,听她老人家教诲。但是老夫人传话说,她大病初愈,不必过去了。只有李氏到慈萱院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松院的时候,是含雪、含霜两个扶着的,脚步有些踉跄。
一进屋,含霜忍了多时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含雪咬紧了牙,转身到外间开柜子找药膏,趁没人注意,偷偷用袖子拭了眼角,复又深吸了几口气,才进了屋。含雾早已命粗使丫头烧了一桶热水来,让李氏将腿浸在热水里,与含露两个轻轻地揉着。
李氏见几个丫鬟神色都有些不好,反开解道:“我没什么,不过跪一跪罢了。想着明天就能离开,不管什么排头,我都能忍。”
李氏身边这四个大丫鬟都是李家家生子,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费心挑选出来的,八九岁开始就跟在身边。名为主仆,私下却很亲厚。嫁进苏家后,日子难熬,还是有身边这几个李家人撑着才勉强度日。
其中含雾年纪最大,苏瑾铭一向对她有些意思。在李氏怀文昕的时候,便开了脸做通房,因一直无所出,所以日常还跟在李氏身边伺候。
另外三个各是十七、十八、十九,也都到了该配人的年纪。本来按例也是要做通房的,李氏却不忍她们跟着自己守活寡。私下问过了她们的意思,却都答说大丫鬟到二十二三才配人的也有,要多伺候主子几年。李氏知道她们为主的心思,略劝几句也就罢了,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本来她也有些忐忑,这几个得力的都嫁了,怕一时不慎选了个暗藏祸心的在身边。
正酸楚的时候,巧兰拿着小姐的饰盒来问李氏,见屋里几个人面色不对,出来的时候悄悄拉了和她最要好的含霜,问明了缘由,心里也很为这个宽厚的主子不平。回去对李嬷嬷说起,李嬷嬷也叹气:“说到底,都是没有子嗣的缘故。若是夫人有嫡子,老夫人哪怕看在孙子的份上也会给夫人几分面子。”
文昕躺在床上装睡,听了个一清二楚。果真是媳妇难当,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媳妇。照李氏那样软弱的性子,恐怕类似的事平时也有不少。可李氏即使真有千般不好,对她却是真心疼爱,因此,她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祖母”印象实在不好。
第二天一早,李氏带着文昕去给苏瑾铭请安,文昕这才见到自己的“父亲”。
二十多岁的模样,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是五官端正,身材颀长,举手投足之间又自有一番气度,再加上身上的服饰都不是凡品,将他整个人衬得气宇轩昂。
因怕露出破绽,文昕也不敢多说话,学着这几日所见的做派请了安之后便躲在李氏身后。苏瑾铭也不过略略扫了她几眼,问了李氏几句。得知她已然病愈,就没再说什么。
苏瑾铭带着妻女到慈萱院辞行,苏瑾程早已候在门口。
文昕偷空扫了这个二叔一眼,只觉得和苏瑾铭有些相像,不知是不是穿着朝服的缘故,看着觉得严肃。
苏瑾程与兄长叙过别,便上朝去了。
进屋请安后,老夫人拉着长子的手,慈爱地看着他:“如今出门在外,不比家中便宜,万事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又叮嘱了几句衣食住行。
文昕听着老夫人絮絮叨叨,趁没人注意偷眼打量。却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模样。大概四十几岁,头发还黑的,腰板也挺得很直,眼角有些皱纹,此时对着长子,眼里虽慈爱,但眉宇间还是隐隐流露出威势来。
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文昕心想。
再一次偷偷抬头,却见二婶身侧的一个小女孩跟她眨了个眼。文昕一愣,随即猜出来,这应该就是周氏的女儿文茜了。文昕本来以为周氏那样张扬的妇人,女儿恐怕也不是个好性的。卧病在床的这些天,并不见这个妹妹来探望,以为两人之间必定没有什么姐妹情谊。如今看来却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文昕心中虽疑虑,却不敢再抬头了。
在萱慈院用过早膳,一行人出门登车。文昕和李氏同乘一辆,李嬷嬷和含雪跟着伺候。
正要起程的时候,后面的的车子突然一阵骚乱。李氏不知发生什么事,有些不安,忙命含雪去看。等了一会儿,含雪来回说方姨娘晕倒了。
既是姨娘晕倒了,李氏这个做主母的就不得不下去主持。一阵忙乱之后,大家又回松院坐定。
文昕瞅了一眼苏瑾铭,见他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的样子。心想,看来这个方姨娘并不受宠。
少时,王大夫出来回禀,道是方姨娘有喜了。
苏瑾铭先是有些惊讶,既而真心生出几分欢喜来。他这房迄今只有一个女儿,对孩子还是很期待的。
因为路上车马劳顿,不利于安胎。李氏请示了苏瑾铭后,便命人将方姨娘的行李解下。心里虽有些酸,但毕竟子嗣为重,便细细地嘱咐院里留守的人好生照看,又拨了一笔款项,供方姨娘坐胎之用。
早有萱慈院的人来问。不久,崔氏竟然带着周氏亲自过来了。长房子嗣单薄,所以虽然有喜的只是个妾,但她却很重视。
一进屋,看到候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道:“你这主母怎么当的,院里的人有喜了都不知道!”
李氏嚅嚅着,不知怎么回话。她很担心老夫人要她留下来照看,不料老夫人教训了她一句却没再说什么。
而文昕早就被文茜偷偷拉到院子里。文昕见她被文茜拉走,李嬷嬷和巧兰并没有阻止,就知道,两个小姑娘平日很有些来往。
文茜拉着姐姐到了没人的地方,才道:“姐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呀?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又凑在文昕耳边,轻声说,“我娘不许我去呢,让蔡嬷嬷看着我,我想偷溜过来都没机会。”又拉着文昕手摇来摇去,哀求道:“好姐姐~千万千万千万别生我的气。”
文昕被她摇得头晕,赶紧表明她并没有生气。
文茜闻言马上高兴了起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在荷包里一阵乱找。翻了一会儿,掏出一粒七彩的珠子,递给姐姐。
文昕不知道该不该接,她虽看不出是这粒珠子是什么质地的,但也知道不是凡品。
文茜托起姐姐的手掌,将珠子放上去,道:“这个给你,你上次说喜欢,可我不舍得。现在你要走了,就给你吧。你可要早些回来,你走了,就没人跟我玩了。”
文昕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对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折腾了好半天也临近午时了,于是大家干脆吃过午饭再出发。
出了城门,李氏很是松了口气。在家总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如今束缚去了些,人也高兴起来,却觉出些饿意来。早午两餐都是跟着婆婆吃的,虽然婆婆难得开恩,并不要她侍立在一旁布菜,但她还是没敢动几筷子。于是叫含雪翻出点心茶水,一边吃一边逗女儿:“昕儿高不高兴?第一次出门呢,过两天还要换船哦。”
文昕看着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李氏,笑着点头。她确实有些开心,上辈子没坐过马车,也没做过船。原本还担心会晕车,但是官道修得很平坦,马车内又铺的很松软,因而她虽觉得有些颠簸,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不料一行人马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原来还算晴朗的天空渐渐布满乌云,然后下起了毛毛细雨。小雨很快转为大雨,打着车厢,哗哗作响。雨越下越大,道路渐渐泥泞起来,车队行得更慢了。
好容易到了驿站,含雪先下了车,打伞扶李氏下去,巧兰早撑了大伞候在车外,文昕脚不沾地,被李嬷嬷抱了进去。
果然好命啊!文昕心里感叹。上一世,雨再大,为了奖金她都不敢请假,每每冒雨到了公司,都是一身的狼狈。如今路不用自己走、伞不用自己撑,文昕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越来越满意。
李氏命几个大丫鬟看着人搬行李,又使李嬷嬷去厨房吩咐熬姜汤。正要去服侍苏瑾铭洗漱,却突然听见女儿“阿嚏!阿嚏!”连打了几声喷嚏。一时慌张起来,怕女儿旧病复发,急急地命人烧炕、烧水、换铺盖,又喂她喝下姜汤。一边早有巧兰翻出换洗衣裳来。待将她塞进暖烘烘的被窝里,还怕不够,又命人灌了汤婆子来放在女儿脚底。
文昕不由得有些红了眼,有多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
李嬷嬷端了热乎乎的面汤进来,见李氏还坐在小姐床边,忙提醒道:“夫人,小姐这里我来照看吧。大爷那里……”
李氏才想起苏瑾铭来,急急地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原来范姨娘早就将大爷服侍好了。
范姨娘是苏瑾铭新近纳的妾。听说原是范家嫡女,不知为什么却给人做妾。长得娇俏可人,又是个不笑就不说话的,笑起来带出两个小酒窝,很是俏皮可爱。就连文昕看着也觉得可亲。
苏瑾铭因为纳了世家嫡女为妾,很有些得意。这个妾对他又很是小意温柔,殷勤奉承。是故苏瑾铭对她很是宠爱,倒有大半时候是歇在她屋里。
含雪怒道:“呸!不要脸的狐媚子,不说来服侍主母,倒跑去爷跟前献殷勤。”
“是我不好,忘了爷。”李氏勉强扯了扯嘴角,轻轻道:“有她照顾爷,我也放心些。”
“夫人……”几个丫鬟相视无奈,夫人就是因为性子这样弱,什么都不争,才让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有机可乘。
含雪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夫人!您再这样退让,那狐媚子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是……”话未说完,就有人来问爷的物件,李氏忙带着几个丫鬟去了。
是夜,李氏和女儿睡在一处。
文昕恍惚中听见李氏喃喃道:“昕儿,只要你好,娘什么都可以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