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谈到的这一点,最能引起弹正的共鸣。弹正一直怀着统一天下的理想,所以才会拥立北畠大纳言,以求日后问鼎中原。然而,由于北畠家所处地理位置气候适宜、地域物产丰富,反而使得很多家臣都安于现状,只想着乐守田园。当他听闻信长有此大志时,尽管对方身为敌军主将,他仍为天下万民感到欣慰。
“能为如此胸怀大志的主公效命,阁下真是幸运啊!辅佐主公统一天下才是我们这些武士的职责所在啊!”弹正的语气很是羡慕。
藤吉郎立即说道:“如果阁下能投降信长公,便可实现自己的理想。望您勿因‘小义’而舍‘大义’,只有‘大义’才是武士应尽之责。”
他竭力说服对方,此时的弹正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见此情景,藤吉郎又道:
“如阁下想通可立即通知在下,在下随叫随到。还望阁下三思,切勿枉费性命!”说完,藤吉郎就回去了。
回到军营后,藤吉郎立刻向信长报告:“不出数日,山路弹正就会大开城门,归降织田军。”果然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弹正就来拜见信长了,他希望信长能确保北畠家的安全和城内士兵的性命,而自己唯求一死。信长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日织田军就接管了高冈城。
此次攻占伊势,军功簿上的第一功臣就是藤吉郎。第二功臣是新加入织田军的明智十兵卫光秀。此前,光秀一直跟随池田胜三郎的部队转战,其实他并非只是一个靠交手仗才能打败敌人的人。他曾对池田胜三郎请命:“我想到一个战胜敌人的好办法,请主帅给我几天时间,允许我暂时离开军营单独行动。”于是,池田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晚他就趁着夜色,乘一匹快马偷偷潜入了敌人后方。
当年,光秀游学各国之时就对伊势有了很深的了解,他十分清楚北畠家内部党派林立、神户外强中干的实情。
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克敌制胜的办法。此时,他策马飞驰在黑漆漆的原野上,似乎要验证什么事情。
“等一下!”“你去哪儿?”“什么人?是敌人!”
突然,无数刀光剑影在他周围晃动起来。不用说,这些人肯定是敌军,光秀知道自己早晚会遇上他们。于是,他立刻停住马问道:“各位,你们是木股权之介大人的手下吗?”
“不是!”一个敌兵答道。光秀立即又问道:“那么,持福寺左内大人在这儿吗?”
“没有!没有!”敌兵高声怒喝。“你这家伙太可疑了,快下马!”说着,对方把枪尖对准了马肚子。光秀毫不惊慌,继续说道:“那么,你们是上之条五郎大人的手下吗?
要不就是庄司予十郎或饭村典膳大人的手下?再不就是小森小十郎大人的家丁?”他一连说出了好几个当地豪绅的名字。
敌兵见对方十分了解伊势豪绅,便猜想此人可能不是织田家的家臣,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
“其实我们是员弁郡豪绅庄司予十郎的家丁。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光秀毫不隐瞒地答道:“在下是织田家的家臣,名叫明智十兵卫,正要去拜访禅学启蒙恩师——员弁郡持福寺的胜惠大师。”
“你找大师有何要事?”“我军来到此处后,时有战事发生,想必枪炮声打扰了大师的清修,身为弟子的我深感内疚,所以特登门致歉。”因为这些敌兵并非伊势家臣,所以听到光秀这么说也就信以为真了,况且他们深知胜惠大师很受当地百姓爱戴。“我们该怎么办?”这些兵将开始商量起来,最后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不让光秀去见胜惠大师,就会显得对大师太不尊敬。于是,这十几个家丁以让光秀带路为借口,一路监视着他来到了持福寺。
光秀见到老友胜惠和尚后,将两国交战的情况以及北畠家所处的不利局面都告诉给了对方。同时,他再三强调如果北畠家一意孤行只会让无辜百姓受罪,而于战事无补。
“在下此次前来,就是希望大师能以大局为重,利用自己在当地的威信来游说那些豪绅,给他们讲清利害关系。与我这个织田家的侍卫相比,由大师来讲这番话更为合适,只有这样百姓才能免于战乱。”
于是,胜惠和尚答应了光秀的请求,开始去游说当地的豪绅。不久之后,去织田军营请降的士兵逐渐多起来。
由此,光秀也立下一件大功。片刻之间,大半个伊势都被织田军接管了,大纳言北畠具教不得不向织田军乞降。
信长接受了他的投降。然而,后来北畠父子发动了叛乱,信长以此为契机将次子茶筅丸——也就是以后的信雄过继给了北畠家,又让三子信孝继承了神户具盛的家业,自此伊势八郡被彻底归入了信长家的版图。
同年八月,织田军平定了整个伊势,随即撤兵。后来,北畠父子又发动了叛乱,织田军再度出兵,于永禄十一年(1568年)才结束战事。从一开始,织田家军功簿上的前两个位置就被两个人占据了,那就是藤吉郎和光秀。
“哎呀,这个明智可不能小觑啊!”此时,藤吉郎才开始注意此人。光秀也在想:“藤吉郎虽然其貌不扬,却称得上是织田家最出色的家臣。”
自从伊势一战,藤吉郎的名字就深深刻在光秀的脑子里。不久之后,信长又将光秀提拔为掌管五百骑兵的侍大将,年俸五千贯。
阿市·阿虎
宁子好久没见到丈夫如此悠闲地待在家中了,此时的他才像是一家之主。十天前,藤吉郎从伊势前线凯旋,返回了洲股城。回到城里后,他既要忙着奖赏士兵,又要听家臣们汇报公务,总之这个男人既不属于妻子,也不属于母亲。
这一天,藤吉郎终于被无穷无尽的琐事弄得不耐烦了,他对家臣说道:“我就听到这儿吧,那些小事不要来问我。一般公务去找彦右卫门,军事上的事去问竹中半兵卫,家里的事去找我弟弟小十郎。”
随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侍大将:位于大将军之下统领一军的长官。
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城主,尽管被家臣们称为“主公”,他却不想用主公式的言行约束自己,就连睡觉也会把脚伸出被子外。
此时,藤吉郎头枕着胳膊并未睡着,似乎在闭着眼想心事。不一会儿,他又换成了平躺,霍地睁开眼扫视了一下院子。他原本想趁着空闲放松一下,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我真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啊!”他不禁感慨道。“虽然这么比较有些失礼,但主公信长和自己比起来的确是一个爱好广泛、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擅长短舞和鼓乐,还喜好和歌、茶道,如此看来我简直就是一无所长呀!”
想到这儿,藤吉郎才意识到自己除了打仗之外竟无任何兴趣爱好。“这也不奇怪嘛!信长大人和我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即便他也曾历经磨难,但终究没有我吃的苦多。”不知不觉间,他又想起了过去的种种艰辛。中村乡亲们的面孔,逐个在脑中浮现着,他想起了松下嘉兵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着破棉袍、独自前行的自己。
“这一切多亏了主公啊!”他突然坐起身子,再次为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而感谢信长,同时也下定决心要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报这份天高地厚的恩情。想着想着,他又看着房檐一角的蓝天发起呆来。忽然间,一丝云雾般缥缈的思绪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个在伊势战场上出尽风头的明智光秀占据了他的思绪。
最近一段时间,藤吉郎经常想起光秀,因为他非常钦佩对方。“此人的确不同凡响啊!有此杰出之士,织田家会更加强大。”藤吉郎一直抱有这种想法。他虽然很佩服光秀的智慧,却并不喜欢他的为人。就性格而言,主公信长与光秀倒十分相近,而自己和他的关系却始终无法亲近。
“咦?一个人呀!”妻子宁子出现在房间里。
见丈夫若有所思,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声问道:“你在想心事吗?”
藤吉郎轻松地说道:“不,只是愣了会儿神。偶尔愣神也是一种休息嘛!”说着,他笑起来。
“你平日太忙了,我们都很担心你的身体。”“正因为忙,我才这么健康哟!根本没有时间生病嘛。”“母亲希望你偶尔也抽时间去看看她。”“是啊。我只在回城那天拜望过母亲,之后就没去看过她。”“母亲还说,身为武士的家人都难免受寂寞之苦。就连母子在一年中也难得几天能朝夕相处,其余时候只能眼巴巴等着儿子回来。”
“……是吗?”藤吉郎的语气有些落寞。“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我估计,岐阜城很快就会有命令来,今天就陪在母亲身边吧。”“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宁子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小心地说道。“前一阵,你老家中村的一个名叫阿悦的亲戚,带着孩子来找母亲,并请求收留他们。”“中村的阿悦?”
“是的。她说等你有空时会亲自跟你说明原委,这几天他们一直住在母亲那里,现在也等着见你呢!”
“阿悦?奇怪……是何人啊?”藤吉郎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此人是谁。
“总之,我去看一看。”于是,他和妻子一起向母亲的房间走去。宁子进屋后,先向婆婆说道:“我把他带来了。”这几天,母亲一直没见到儿子,便想到让宁子把他叫来。“哦,他已经来了吗?”她身边早已摆好褥垫,一直在等着儿子。藤吉郎坐在母亲身边,随后开口道:“请您原谅!我从战场回来后,一直忙于处理公务,连澡都没洗上几次。今天,我已将工作布置给他们了,一整天都会陪在您和宁子身边。”
“只有一天吗?”母亲开起儿子的玩笑来。“宁子呀,今晚就让藤吉郎住在里屋,不让他回去。”宁子红着脸说道:“儿媳遵命。只要没有母亲大人的许可,就不让他返回主城。”
藤吉郎听母亲如此说,便故意磕头说道:“儿子不能在母亲身边侍候,已属不孝;不能陪伴妻子,又属无情。儿子实在羞愧不已啊!”
“哈哈哈!”
“哈哈哈!”见此情景,母亲、妻子、侍女,就连陪坐的小十郎也不禁大笑起来。随后,藤吉郎又说了很多笑话给母亲听,母亲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说道:“别再逗我了,你一个劲地讲笑话,我肚子都笑疼了。”众人见此情景,也很开心。
就在这时,藤吉郎突然看到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屋内的一角,他身边还有一个寡妇模样的妇人。
“咦?”他的目光停留在这对母子身上。那妇人见藤吉郎注意到了自己,急忙红着脸低下了头。藤吉郎故意大声向母亲问道:“那不是数山的姨妈吗?母亲,之前她不是住在中村光明寺的山上吗?”
母亲点头说道:“原来你还记得呀!她正是你姨妈阿悦,后来嫁给了数山的加藤弹正。”
“哦,原来真是数山的姨妈呀!她怎么一个人躲在那儿,也太见外了。”
说着,藤吉郎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过来!过来呀!”他显得很亲热。
可是,阿悦却显得更加卑怯,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这位寡妇衣着简朴,有四十多岁,一直紧张地缩着身子。
对藤吉郎而言,这个二十年未曾谋面的人正是母亲的妹妹阿悦。当藤吉郎还被人们称为日吉的时候,姨妈还很年轻,而且是个大美人。如今,在她瘦弱的面庞中还残存着一些当年的姿色。
后来,日吉去光明寺当小沙弥,姨妈便和数山的加藤弹正相恋了,不久二人就结为了夫妇。可是没过多久,弹正在战场上负了重伤,成了废人。
他和日吉的父亲弥右卫门的命运是多么相似啊!弹正死后,姨妈始终未再嫁。在日吉的心中,姨妈一直是那样坚贞而美丽的。
可是,日吉记忆中的姨妈对自己却并不热情。当时,日吉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他被寺院赶出来之后,又去了陶器店帮忙,可不久也被赶了出来。姨妈很为这个不长进的外甥感到丢脸,所以每当日吉去她家时,她都像对待猫狗一样立刻将他赶走,以免让丈夫见到他。
说起猫,藤吉郎不禁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年,日吉被陶器店店主赶出来之后,就去数山投靠姨妈。当天,他饿着肚子竟连一碗剩饭都没得到,可她家那只猫却在大快朵颐。日吉看着那只猫,心里羡慕不已,同时也感叹自己连只猫都不如。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藤吉郎现在回想起来,既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似乎就发生在眼前。
无论怎样,姨妈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即便她之前对自己有些冷淡,但藤吉郎心中不但没有怨恨,还心存感激。
藤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姨妈,眼眶不觉湿润了。她是母亲的亲生妹妹,与母亲是至亲。母亲平时最挂念的就是这个时运不济的妹妹,不过她却从未对自己提起。看来,母亲对自己还是有所顾虑。
“宁子。”
“是。”“这位是我的姨妈,我小时候姨妈十分疼爱我。你怎么能让姨妈坐在那儿呢?快请他们过来坐!”“我劝了好几次了,可他们就是不过来。还是你请他们过来坐吧!”
“姨妈,请过来坐。你坐在那儿,我也没法跟您打招呼呀!无论何时何地,血缘都是不会变的。您不要这么客气,快过来!过来吧!”
阿悦终于往前蹭了几步。“好久不见啊!”她双手伏地,第一次抬起脸端详藤吉郎,藤吉郎也看着她。
“听说您来这儿已有四五天了。”“是的……”
“我公务太忙,也不知道您来了,要不早就来看您了。”“我们落到这般田地,怎敢麻烦大人来探望。”“哪里哪里,我们一直盼着您来呢,您的变化可不小哇!”“大人您的变化才真是大呢!我做梦都没想到,真为您感到高兴呀!”“姨妈,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已经四十三岁了。”“还很年轻嘛!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我记得,您丈夫加藤弹正在我幼年时曾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后来,他身体康复了吗?”“有一段时间,他恢复得还不错,生活也能自理。可在四五年前,就是这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就因旧病而亡故了。”“原来如此,我也听别人说起过此事,可我久未还乡,也没机会亲自登门慰问。那么,这孩子就是弹正大人的儿子吧?”“是的。如今这孩子也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多好的孩子呀!”
“他很淘气的。”“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那时的我可真让人头疼啊!今年几岁?”听到藤吉郎问话,阿悦忙让身边呆坐的儿子给藤吉郎行礼,并对他说:
“大人问你话呢,快回答呀!”“嗯,回答什么呀?”
这孩子的长相非常奇特,皮肤黝黑,毛发赤红,简直如同雷神之子。他一会儿看看金光灿灿的楣窗,一会儿又望望侍女们华丽的衣衫和榻榻米那讲究的镶边。当母亲让他给藤吉郎施礼时,他便把脸偎在母亲肩头撒起娇来。
“真没出息!”阿悦瞪了儿子一眼。“你要面向大人,双手伏地来答话。大人问你今年多大了?”于是,这孩子看向藤吉郎,一边微笑着一边说:“我七岁了。”“哦,七岁了。”藤吉郎也笑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顽劣不堪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虎之助。”
“噢。这名字真有气势呀!”这时,虎之助突然站起身,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想要去院子那边。“坐下!”阿悦呵斥了一声。“其实,我千里迢迢从中村赶到这里,是想请求大人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听用。因为他父亲弹正就是一名武士,所以我也想让这孩子成为武士,这样也对得起我死去的丈夫。”
阿悦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她的眼泪打湿了榻榻米。藤吉郎一边听一边点头,当阿悦说完后,他开口道:“可以,就把他留在我身边吧!只要他有此志向,我一定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武士。虎之助,过来!”藤吉郎招手让孩子过去。
“是。”等候已久的虎之助来到藤吉郎面前,并施了大礼。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母亲,重新双手伏地。想必阿悦之前曾教过他面见大人时要如此行礼。看到儿子双手伏地的样子,阿悦既怜爱又担心。“看来这孩子还挺不好管教啊!”藤吉郎嘀咕了一句,旁边的宁子和母亲也不禁露出笑容。
“虎之助。”
“是。”“再往前来些。”“是。”“你想当武士吗?”“想。”
“武士为完成任务,常要拼上性命,有时生死只在顷刻间,你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