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外面有人求见。”仆人向光秀回禀。这位访客可不是一般人,他名为细川藤孝,在掌管政务的室町家臣中,他是颇具名望的一位。光秀见此人来访十分惊讶,并亲自出门相迎。“欢迎您光临寒舍。”光秀一边说着,一边倒身便拜。藤孝显得十分随和,他说道:“听说您和园阿先生交往甚密。其实,我刚见过高僧,他经常跟我提起您,还告诉我如果来金崎城,一定要来拜会明智大人。每次我来到贵城都希望能见到先生,怎奈您最近一直赋闲在家,我们迟迟未能见面。所以,今天突然登门打扰,还望先生海涵。”
藤孝语气诚恳、态度温和,尽管二人是初次见面,光秀却倍感亲切。
而且,藤孝的人品极佳,性格喜好也与光秀十分吻合。加之他出身名门,颇具书卷气,对久未遇到知己的光秀而言,他从心里欢迎这位贵客。不过,藤孝此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呢?
细川藤孝,晚年号幽斋,他为复兴细川藩立下了卓越功勋。不过,此时的藤孝还只是一个负责琐碎事务的家臣,而且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朝中的三好、松永两党作乱,将军义昭流亡在外。前一阵,他投奔了若狭的武田义统,并在那里暂时安了身。义昭对义统说:“这次微服出巡就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备日后夺回统治权,将乱党赶出京都。”同时,他也在暗暗物色能助自己成大事的领主。
当时,义昭刚刚还俗,年纪很轻,是一个徒有其名无有其实的将军。然而,有一人却不惧艰难困苦,帮助义昭游说各国领主,使其尽早摆脱困境,此人正是细川藤孝。
藤孝对义昭说:“目前,只有朝仓家可以信赖。如果若狭、越前二州能助将军起事,则北陆诸国皆会加入将军麾下。”
因此,藤孝身带将军的亲笔信,秘密从若狭赶到了金崎城。随后,他多次拜访了太守义景及几位藩中老臣,为达成此事他几乎是不眠不休。
然而,义景却迟迟没有回复,几位老臣也不赞成此事。为能说动义景,藤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几方面阐述了支持将军义昭的重要性,可是义景却不想与京都的势力为敌。尽管朝仓家兵强马壮,但义景和众家臣只想安于现状,并不愿参与到各派党争之中。
藤孝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刻认识到义景并非成大事之人,同时也认清了朝仓家臣内斗与姻亲争权的乱象,于是他放弃了游说。然而此时,将军义昭和侍臣一行已离开若狭,朝金崎城赶来。尽管朝仓家不愿收留义昭,但忌于将军之名,却不敢过于慢待对方。于是,义景将城下的一座寺院让给义昭居住,尽管他表面上十分客气,但心里巴不得义昭早日离开。
今日,藤孝的突然来访终于让光秀弄清楚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然而,一直郁郁不得志的他却不知道,同样身处逆境的藤孝此时到访究竟有何打算。
“听说先生喜好和歌。我拜访园阿先生时,偶然看到了先生去御岛游玩时写的诗。”
光秀没想到,藤孝竟提起了此事。只见对方语气平和、面带笑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历经磨难、饱受挫折的人。
“哦,实在让您见笑了。”光秀并非客气,而是真的感到很羞愧。因为京都各地的人都知道,藤孝是一位诗歌大家。
当日,两人先谈到了和歌,之后又说到了国学文化、飞鸟奈良时期的佛教美术、最近流行的茶道风格,甚至还说起了吹笛、蹴鞠、美食、旅游等事。他们相谈甚欢,连时间都忘记了。不知不觉,已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藤孝忙起身说道:“我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啊,谈话竟如此投机。”随后,他便告辞回去了。
“……真奇怪呀!”藤孝走后,光秀眼望烛火,独自想着心事。
此后,藤孝又来过两三次。然而,他们的话题始终限于和歌、茶道等无足轻重的事。
某日,外面下起了小雨,府内光线很暗,光秀不得不命人点起灯。雨天让人倍感压抑,而此时登门的藤孝却一改往日的口气说道:“我今日到访有事与先生商量。不知先生能否听藤孝一言?”
其实,光秀一直在等着对方先开口。于是,他说道:“请您相信我,我发誓为先生保密。您尽可放心讲。”
藤孝重重点了一下头,随即开口道:“凭先生的智慧,想必早已猜到藤孝为何会登门拜访。其实,我此次是来游说朝仓大人辅助将军起事的。可是,尽管我数次与义景交涉,他却迟迟没给我回复,看来此事是难以达成了。”
“……哦。”“其间,我静观朝仓家内政及义景其人后发现,此人根本不具有拥立将军、平定天下的英雄气概,更不值得我们为其效命。然而……”
藤孝语气郑重,一改往日的温和,他接着说道:“除了朝仓大人,哪位领主堪当此重任呢?在当今天下,何人又是将军真正可以依傍的武将呢?在下听闻,先生年轻时曾到多国游历,先生的博学与善察也让藤孝敬佩不已。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长期身处京都,反而无法看清世道变换,以致错把朝仓家当成了唯一能倚重的对象,如今我已彻底认清了自己的错误。不知先生能否赐教一二,您认为哪个武将可为将军所用呢?”
“现在,的确有这样的人。”“真有吗?”藤孝两眼放光。
光秀抬起一直垂于膝上的手,在榻榻米上写下了几个字:织田信长。“……是岐阜城的领主?”
藤孝倒吸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榻榻米,随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光秀脸上,好久都没有开口。
“先生真不愧是名士呀!”藤孝点了点头。之后,两人又深入交谈了一番,其话题中心自然是织田信长。
光秀自幼在斋藤家长大,后又跟随旧主道三山城守多时,所以他对旧主的女婿信长自然较为了解。
几天之后,在将军义昭暂住的寺院的后山,光秀再次见到了藤孝,并从他手中接过了将军写给信长的亲笔信。
当晚,光秀就连夜离开了一乘谷,他舍弃了府第、用人,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二天,朝仓家立刻传出了光秀失踪的消息。义景急忙派人去追捕光秀,可此时光秀早已离开了藩地。后来朝仓义景听说,将军义昭的随从细川藤孝曾多次探访光秀,便想到一定是义昭唆使光秀去别国充当说客,因此他更坚定了将义昭赶出领地的决心。
同时,藤孝也察觉出了义景的疑心,便趁机和将军一起离开越前赶往近江,并在浅井长政的小谷城暂时栖身,以等待光秀的好消息。
就这样,光秀来到了岐阜城。他怀揣将军义昭的亲笔信,一路几经生死磨难,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此时,他将事情经过及自己的使命和盘托出,并希望森可成能帮助自己见到信长。
永禄九年(1566年)十月九日,可以说,这天是决定信长命运的一天。此前,森三左卫门已将自己密会光秀的详情禀报给了信长。今天,光秀第一次登上岐阜城,也第一次见到了信长。光秀时年三十九岁。
信长比他小六岁,正值三十三岁。光秀入城后,首先由猪子兵助、森三左卫门等家臣陪着闲聊了一番。
随后,他见到了信长。“细川大人和将军殿下的亲笔信,我已看过。既然将军如此看重信长,信长定会竭尽全力辅佐将军。如此才不辜负您不畏艰险、跋涉千里的一片忠心啊!”
听到信长此语,光秀立即伏身答道:“在下的性命轻如鸿毛,如能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在下死不足惜!而今听闻大人如此慷慨,在下早已将旅途的劳苦全然忘记,喜悦欣慰之情难以言表!”
此时的光秀的确非常激动,甚至可以说,他心中的喜悦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信长发现,此人不仅态度诚恳、举止大方,尤为难得的是思路明晰,学识也非常渊博。随着与光秀的交谈深入,信长越来越喜欢他。
“此人可为大用!”信长心中暗想。信长一旦看中某人,就不会再动摇。他对佐久间、柴田、前田犬千代以及藤吉郎等家臣均是如此。因此,信长与这些家臣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君臣关系,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更为牢固而深厚的感情。
“此人真是名不虚传!”光秀对信长也十分欣赏。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为明主效命。而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当信长得知夫人身边的侍女是光秀的侄女时,便让他们见了面。同时,在夫人的美言下,信长任命明智光秀为织田家的卫队长,赏年俸四千贯,并将美浓安八郡的一部分土地交由他管理。
同时,信长还派光秀赶去江州浅井家将将军义昭一行人接入岐阜城。当这个被各国领主都视为“烫手山芋”的亡命将军来到岐阜城的那天,信长亲自去国境迎接。而且,一行人抵达城门时,信长还亲自为将军牵马,以大礼相待。尽管有些人暗笑信长此举,但信长却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义昭的马缰,而是能牵动天下大局的缰绳。从此以后,天下风云就要随着他手中的缰绳而变化了。
春风得意
现在的光秀越发受到信长的宠信,无论遇到什么事,信长都会说:“叫光秀来!”正因如此,光秀也很少住在自己位于安八郡的府宅,而是常常陪伴在信长身边。此外,信长身边还经常伴有一个美少年,他姓森,名兰丸。
有一次,光秀对少年说:“听说你是森可成的公子。”此时的兰丸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侍童,他见光秀是入阁不久的家臣,所以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嗯。是的。”兰丸的语气有些轻慢。
光秀久历世事、阅人无数,见此情景他并不恼怒,而是谦恭地说道:“你与令尊长得真像啊!第一次在主公身边见到你时,我就猜想可能是森可成大人的公子。前一阵我刚到岐阜城时,曾到贵府叨扰,可成大人也对我十分照顾,可以说我们的交情颇深。今后,还要请公子多多关照呀!”
“哦,是这样啊!”兰丸听后,只是点了点头。
任何人都知道主公身边的人从来都是这么傲慢,无论近习侍卫还是侍童,人人皆眼空四海。因此,对于面前这个美少年的冷淡,光秀并不为怪。
眼前这个少年目光清澈,紧闭的嘴角透出一丝聪慧,周身散发出一种知性的美,光秀真是越看越喜欢。
后来,兰丸从父亲可成那里听说了光秀的为人,对光秀也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傲慢。随着逐步了解,他对光秀也更为尊敬。
无论主公、家臣,还是经常出入岐阜城的将领,人人都非常年轻,城内外到处洋溢着希望与活力。每当看到此情此景,光秀都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不已。
同时,他也经常想到自己曾效力的朝仓家与一去不复返的斋藤时代。“这次我终于遇到了能以性命相托的主公。”他非常感谢上天赐予的机缘。
他每天早出晚归,全心做事。自从入阁织田家后,光秀的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愉快。他和其他家臣也渐渐熟络起来,再没有人把他当菜鸟看。转眼之间,已来到了永禄十年(1567年)。二月下旬期间,不断从伊势传来飞报。信长召见光秀,并对他下了命令:“光秀,桑名的泷川一益多次请求援兵。你前去助他一臂之力。”这简直无异于恩赏。对他这个入阁不到一年的新人来说,能获准去伊势参战简直就是殊荣。任何一个武士都知道,与其在城中任职十年,不如上战场厮杀一日。而且,想要赶赴伊势的家臣还不在少数。此次,信长决定派光秀前往,也表明了他有心提拔光秀。随后,光秀踌躇满志地踏上了通往伊势的路。不过,此时的光秀还不是军队统帅,只是一支骑兵队的队长。
途中,军队乘船南渡洲股川,只见一座城池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正是木下藤吉郎所在的洲股城。于是,大军下船,来到友军的城内略做休整。
此处距前线尚有一段距离。士兵们眼望宽阔的河面吃着干粮,很是惬意。同时,士兵们还将马牵到水草丰盛的河岸,畅饮了一番。“池田在哪儿?”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武士笑眯眯地走到营中询问。任谁都不会想到,此人正是洲股城守将——藤吉郎。
“池田是谁呀?”士兵们见对方说话轻慢,答话也很是粗鲁。“你们不是池田胜三郎的队伍吗?”胜三郎信辉正是军队的主帅。士兵见藤吉郎直呼主帅大名,不免打量起他来。
这人似乎有些面熟。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句:“是木下大人!”大家这才缓过神儿来,其中一人急忙跑去送信。不多时,一位武将便朝河岸方向走来,他正是藤吉郎的故友——池田胜三郎。
“喂!”池田招呼了一声。“喂!”藤吉郎回应了一声。
两人打过招呼后,池田说道:“此次途径贵城,城主如此盛情款待,池田感谢之至。”
“要是时间允许,真想留你在城中住一日。”“这恐怕不行。泷川一益多次催促援军,我们必须立刻动身。”“您真是不辞劳苦啊!不过,敌情未必像他说得那么严重。”藤吉郎语气轻松。
“并非如此。一益文武双全,如今他集结桑名、蟹江二城的兵力,正与伊势北八郡和南五郡的北畠大军决战。由于战事不利,他危在旦夕,正急待援军。”
“哈哈哈!那边的战事的确拖得太长了。”“而且,我们的对手是伊势的国司,他可是显家时代的名门望族。如今的伊势国主大纳言具教,虽为公卿之子也不可小觑。有人称他为身着华服的铠甲英雄,在国内极具名望。”
“看来,您对敌人了解得很详细呀!如果名门之子能成大事的话,还需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不光要告诉你这些。据说,大纳言具教从未把斯波家的家臣、织田家以及泷川一益等人放在眼里。”
“哼!现在有很多人依然活在过去,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代!根本不值得我们与他为伍!”
“……的确如此。”胜三郎回头望了一眼说道:“提起值得依傍的人,我队伍里倒有一个。
他是我的骑兵队队长,此次出征信长公特命他随行。此人也是名门之后,曾一度落魄潦倒,如今归入主公帐下,是个很有气节的人。你想见一见此人吗?”
国司:古日本的地方官。
“他是谁呀?”“此人姓明智,名十兵卫光秀。很久之前,他曾为明智城城主,还辅佐过斋藤道三。自从义龙灭亡后,他不得不四处漂泊。去年,他身带将军义昭的密信来见信长大人,并请求大人辅佐将军。”
“啊!就是这个人呀!”于是,胜三郎便派人去叫光秀。不一会儿,光秀就走了过来。藤吉郎见来人一身戎装,而且十分规矩地站在了主将胜三郎的身旁。“明智大人!”
“是。”“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洲股守将木下藤吉郎大人。”“啊,原来是大人您呀!”光秀立刻上前施礼。藤吉郎也向前挪了挪身子。两人初次见面,显得十分客气。
随后,光秀和藤吉郎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时间太紧,他们根本没法深入了解。
此时,胜三郎对光秀说道:“你去传我命令,我们即刻出发!”于是,光秀跟藤吉郎道别后,立即跑回营中。随后,光秀跑上河堤将主帅的命令逐个通报给各分队长,他行动迅速,言辞简短有力,看得出是一位出色的将校。“……信长大人很欣赏他吧?”藤吉郎看着光秀的身影问道。胜三郎点了点头,随即说道:“织田家如今是人才济济,自从吞并美浓后,总兵力已达到两万余人了。”“这还远远不够!”
听到藤吉郎的话,池田胜三郎只是会心一笑。随后,他翻身上马与老友道别。
大军沿着蜿蜒的道路继续向南前行,此时正值阳光和煦、春风拂面。从岐阜城至洲股城的一路上,军队所到之处都有百姓夹道欢送,其热烈场面很让人感动。还有一些地方,百姓只在远处耕种,对路过的军队并不在意。年复一年,战乱不断,老百姓早已麻木,否则他们早就失去了这种春种秋收的平淡生活。此时,胜三郎不禁想到了洲股城军民一家的情景,由此也更加佩服藤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