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来并非为其他事,就是前一阵我派小厮权藏来询问您的那件事。”
他的话刚一出口,小六就立即打断道:“如果是那件事,我的回答与之前一样,我不同意。难道你没看到我的回信吗?”他拒绝得如此干脆,硬生生地把藤吉郎的话顶了回去。
“我看了信。”也许是受迫于对方的强硬,藤吉郎不觉低下了头。
“可是,上次带给您的是在下的信,而这次我带来的却是主公信长的书信。”
“我又没求他这样做,而且我们蜂须贺也不想依附于织田家。所以,我的回答与之前一样。”
“难道,您想让先祖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吗?”“什么!”
“请您不要动怒!就我个人而言,我藤吉郎在十年前曾受过您的恩惠;大而言之,在如此乱世之中,像您这样的人物竟然隐逸山野,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无论为公为私,我都不能坐看蜂须贺自取灭亡,所以才会突然造访。这既是为了蜂须贺,也是为了报答您当年对我的恩情,所以我要为您指一条明路。”
“藤吉郎!”
“是!”“你还很年轻,所以还没资格代替主公来游说我。你所说的一切只会激怒我,现在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你还是识相一些,快点回去吧!”“只要我的使命还没完成,我就不会回去。”“也许有人会欣赏你的执着,可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谢谢您的夸奖。不过,请您好好想一想‘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句话的意思,人们要建立宏图伟业,就要有这种精神。可是,有些聪明人却偏偏没有选择正确的道路。虽然您觉得比我聪明很多,但是,当您以局外人的角度观察现在的形势就会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坐在房顶看火灾的傻瓜。如今火势已向您这儿蔓延开来,可您却依然一意孤行,您所依仗的不过就是手里那两千多流浪武士。”
“猴子!难道你想让我手里的长刀立刻砍断你的脖子?”“岂有此理!现在有危险的恐怕是您的脖子哟!虽然您想保守信义,可对方却不值得您信任!美浓的斋藤家是何许人?他们君臣、父子、兄弟间的争斗不断,骨肉相残之事数不胜数。内政如此荒废、道德如此败坏的国家简直天下少有!难道您不为自己的孩子和家人的将来想一想吗?”
“……”“此外,请您再仔细想想目前东海三河的局势。现在,松平元康殿下已与织田家结成同盟。一旦斋藤家土崩瓦解,您的蜂须贺村既无法依仗今川家和伊势家,同时又被三河家抛弃,到时织田军大举来袭,您如何能守住祖宗基业?那时,您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最终必将走向灭亡。”
听到这儿,小六默不作声。他面色木然,仿佛已被藤吉郎的气势压倒。
其实,藤吉郎的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诚恳,绝没有看着对方的脸色说话。正因为他是真心诚意地要说服小六,所以话也讲得头头是道。
“所以,我请您再重新考虑一下。天下有良知之人,都不齿于斋藤家的所作所为。与此不仁不义之人为伍,不仅使自己陷入孤立,最终只能走向灭亡。如此牺牲,不仅有违‘武士道精神’,也不会受到世人称颂!”
“……”“现在,您应该立刻断绝与斋藤家往来,去见一见在下的主公信长。”“……”“纵观当今天下群雄,没有人能超过信长大人。也许您会觉得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不过现在的形势已不容您再继续置身事外。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当年的足利将军就是这样走向灭亡的。”“……”
“自应仁之乱以来,各地群雄不再受制于幕府,他们纷纷隐居山林,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些人手握重兵、秣马厉兵,时时准备着见机而发。在这些人当中,谁敢于改革旧制、敢于建立一个全新的时代——只有清楚这一点,您才能生存下去。”
“……嗯。”此时,小六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这是自藤吉郎进门后,他第一次认可了对方的话。
于是,藤吉郎又靠近了一些,继续说道:“其实,我们身边就有这样的人物。当今乱世中,肯定会出现一个霸主来统治群雄,只是凡人很难看出何人堪当此大任。现在,您面前就有这样一个明主——织田信长。可是,您却拘于与斋藤家的小义而错失大义。在下实感可惜!无论是为了大人您,还是为了信长公,还望您三思。”
“……”“万望您切勿因小失大,一定要从长计议。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在下此次奉命赶往洲股筑城,随后织田军会以洲股为立足点向美浓发起攻击。其实,织田家人才辈出,谋士勇将数不胜数。可主公却将此重任交付给我这样的卑微之臣,单从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世间传言的那种无能君主。另外,主公还下令:谁能在洲股成功筑城,谁就是新城之主。因此,我藤吉郎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这些末流武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扬眉吐气。不过,此事单凭我一人之力实难完成。所以,我特来请您出山。坦白说,决定起用您时,我已赌上了我的性命。如果我的决定错了,我唯有以死谢罪。”
“……”“当然,此次我并未空手而来。我特意带来三车金银,作为您的军费及其他用度。这些钱数目虽然有限,还望大人笑纳。”此时,藤吉郎的话终于说完了。突然,从书斋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喊声:
“舅父大人!”小六朝喊声望去,只见院子里跪着一个人,是一个有些面生的武士。“你管我叫舅父?”小六觉得有些奇怪,同时仔细打量着这个武士。那男人又继续说道:“好久不见了!”说着,他扬起了头。当小六看清来人之后,不觉大吃一惊,他面露惊讶地问道:“啊!你不是我的外甥渡边天藏吗?”
“在下实在无颜见舅父。”
“你怎么突然来到这里?”“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舅父了。承蒙木下大人不弃,让我做他的马童,所以今天我也来到了您府上。”“什么?你是他的随从?”
“自从我触怒舅父,被您赶出蜂须贺村之后,先在武田家安了身。后来,他们命我以奸细身份去探察织田家的动静。大约三年前,我在清洲城刺探情报时,被织田大人的手下抓获,并被投入了监牢。多亏木下大人多方周旋,才把我救了出来。”
“这么说……你后来就成了这个木下大人的随从了?”“不,我被放出来后,木下大人又为我说了不少好话,让我在城里的一个叫作‘丸幕’的细作组织里做事。此次大人要赶往洲股筑城,我特地请求同往。”
“哦。”小六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外甥。
最让他感到惊异的不是外甥的外表,而是他的性格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当初那个野蛮无礼之人竟变得如此彬彬有礼,就连眼神也变得温柔和善,显然他已痛改前非。
那是在十年前。由于外甥犯下了大错,即使小六将他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泄愤。于是,他把外甥一家赶到了甲州边境附近。然而,当小六看到天藏那坦诚的眼神时,已全然忘记了当初的愤怒。这不仅是因为亲情难舍,更是由于天藏自身发生的巨大转变。
“很抱歉,本来我想稍后再跟您详说此事。请您看在我藤吉郎的薄面上,原谅外甥少爷吧!如今,天藏少爷也是织田家的手下了。其实,他早就诚心改过了,只是一直不敢来见您。他曾多次对我说,如果不做出一点成绩就不回来见您,还说要当面向您赔罪。正巧这次我要来见您,就让他一起来了。常言道,血浓于水,还望你们冰释前嫌,一家人还像过去那样和睦、幸福。”
由于藤吉郎在一旁巧言化解,小六已不像十年前那样对外甥咬牙切齿,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看到小六有些动摇,藤吉郎继续发动攻势,他对天藏说道:“天藏,你有没有把马车上的银两运进府内?”
表面看是询问,其实藤吉郎是在下命令。“是,我已经运进府内了。”“好的。你让仆人把清单和银两一起拿来,给大人过目。”“是!”
天藏答应一声,刚要离开,小六却突然开口阻止:“天藏,等一等!我小六正胜还没资格接受那些东西。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为织田家做事。
你们让我再想一想。”此时,他脸上终于露出为难的表情,随后站起身躲进了里屋。一时间,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刚才,回到房间整理旅行日记的惠琼和尚,突然走出房间。“小六大人!”他喊了一声,望向小六所在的房间。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他又问了一句:“您在这儿吗?”惠琼和尚望向佛堂,只见小六正抱胸坐在先祖的牌位前。“您是怎么回复信长大人的使者的?”“我还没有回复他们。跟他们说得越多就越麻烦,所以我先让他等一阵子。”
“看他们的神情,是不会轻易回去的。”随后,惠琼和尚便缄口不语了,小六也沉默不语。这位惠琼和尚,字瑶甫,生于安芸国沼田,后入京都东福寺为僧。在两三年前,他离开东福寺,开始周游各国。这期间,他曾被骏府的家臣邀至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义元死后,内政不稳,听佛论禅之人更是少之又少。于是,惠琼和尚就离开了那里,来到蜂须贺村。正巧小六正胜家要做法事,惠琼和尚便住了下来,到现在已有半个多月。
“小六大人!”“什么事?”
“我听说,今天这位使者以前曾是您收留在府里的用人。”“我只知道他叫‘猴子’,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当年,我把他从失作川捡回来,后来就收留在府中。”“您不该一直这么想!”“什么意思?”
“在您的意识里,还一直把他当作那个任您呼来唤去的‘猴子’,如果您不能改变原来的看法,就无法认识到这个人的价值。”
“可能是这样吧。”
“今天,我可是大吃一惊啊。可以说,还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如此吃惊呢!”
“为什么这么说?”
“当我见到那位使者的时候,吓了一跳。他长相奇特,正是‘异人异相’。贫僧酷爱研究面相,虽然不以此为业,却能通过对方的骨相、面相来推测出他的将来。没想到我一时的爱好,却在今天派上了用场。木下大人的面相,实属罕见!”
“什么?你说那个猴子是‘异人异相’?”“是的。也许,他将来会成为权倾天下的大人物。即便统治不了整个日本,也会成为一代帝王。”“和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正因为我想到您可能会不信,才劝您要改变思路。大人切不可先入为主。看人不能用眼睛,而要用心。如果今天您拒绝了那位使者,将来一定会抱恨终天的。”
“为何您能如此相信他,还敢对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此断言?”“贫僧之所以如此确信,不仅是因为此人相貌奇特,更是因为他所说之言句句在理。他能够正确把握时势发展的方向,心怀正义,顺天意而为。而且,此人并不畏惧您的种种嘲讽,自始至终都在诚心诚意地说服您。可以看出,他非常有容人之量,早晚必成大器。对此,贫僧深信不疑。”
听到这儿,小六突然后退几步,俯身跪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时,在下深思后方知,自己远不及藤吉郎。现在,我要舍小义而取大义,马上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对于您的忠告,在下感激之至。”
此话一出,小六的双眼熠熠放光,仿佛重新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草木皆兵
此时已是深夜。就在这天,藤吉郎造访了蜂须贺村。夜色中,只见一个马童牵着两匹坐骑,从蜂须贺村朝着清洲方向走去。那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小六正胜和藤吉郎,没人知晓。当日深夜,在清洲城的一个房间里,信长召见了这两个人,并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这事除了极少数人和那个叫渡边天藏的马童外,几乎没人知道。
第二天,小六的亲笔书信便从蜂须贺发往了四面八方。那些看到信的人,立刻就赶到了头领的府上。这些人是筿木乡的河口久助、科野村的长井半之丞、柏井的青山新七、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守山的梶田隼人以及小幡乡的住人松原内匠。很显然,他们都是小六手下的流浪武士,已跟随小六多年,就像将军手下的大名一样。这些人广泛分布于乡村、部落和山野间,同时他们各自还豢养着大量凶残、暴虐的武士,只为天下一旦有变就伺机而动。
此外,小六的弟弟七内、又十郎,以及他的叔父、堂兄等族亲也特意赶大名:日本战国时代,有管辖领地的独立领主。
到此地。
这些人见到小六后,不禁大吃一惊。他们发现,十年前被小六赶出家门的渡边天藏居然也在座。“召集各位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随后,小六将自己决定与斋藤家断交、与织田家结盟的事情告诉了众人。“另外,还有关于天藏的事。”接着,他又对外甥天藏的情况进行了说明。
最后,小六说道:“现在有谁不同意我的决定?有谁还对斋藤家恋恋不舍?如果有,我绝不会勉强你!你尽可以随时离开。即便你赶去向斋藤家通风报信,我小六正胜也不会埋怨你!”
可是,席间没有一个人离开。不过,众人也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这个决定。就在此时,藤吉郎打断了小六的话,走到众人面前。
他先客套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现在,主公信长大人要命各位去洲股筑城。在下知道,各位已习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受他人驱使。可是世事在变,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们所居住的山野就不复存在了。否则,社会就不会继续进步。当初就是因为室町将军的内政不稳,才产生了流浪武士这一特殊群体。随后,将军家也迅速土崩瓦解。自此天下大变,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各位不仅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更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重归正道,辅助织田家称霸天下!”
藤吉郎一语终了,在座的人仍是沉默不语。不过,他们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这些平日里浑浑噩噩的人,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
“我没有异议。”松原内匠首先打破了沉默,紧接着很多人都跟着表态。
“我同意!”
“我也是!”“我也同意!”
这一次,大家终于达成了共识。同时,这些绿林豪杰还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既然决定为织田家做事,就一定会誓死效忠到底。”耳边不断传来伐木之声。
每当人们把伐好的木头放入木曾川的上游时,就会溅起一大片水花。如果将木头捆成木筏,使其顺流而下就会抵达木曾川的下游。在这里,木曾川与北面而来的揖斐川、西面而来的薮川汇合,形成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水路平原。这里就是美浓、尾张两国的交界之地。
洲股就在这里,也有人称其为墨股。
《十训抄》中曾对洲股做过如下描述:
中国大唐,有河为蜀江,其水可以染锦缎,对此诗歌中多有记载。日本的墨股亦有此样大河,常年暴雨频发,即便识水性之人亦难渡河。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不难想象出洲股地区的原始风貌。藤吉郎筑城的地点位于洲股靠近尾张一侧的面积有限的土地上。之前,佐久间、柴田等人就是在这儿半途而废、大败而回的。“那些人真是傻瓜,难道他们想用石船来填平大海?”河对岸的斋藤家的士兵手搭凉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脸上尽是嘲笑和鄙夷。
“快看哪!那边派来了第四批人!”“哦?……他们真是死不悔改呀!”“快看快看!”
“这次他们派谁来送死呀?虽然我们两国在交战,可看到有人来送死,我们也于心不忍呀!至少要让我们知道他是谁呀!”“据说这次的指挥官叫木下藤吉郎。没听过这个人哪!”“藤吉郎,如果是他来,山里的猴子一定会很高兴吧!这个人是织田家的低等武士,就是一个年俸五六十贯的足轻头目而已。”
“他们竟派一个如此不起眼的人来负责筑城,织田家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也这么觉得。他们可能想借此人吸引我军的注意力,然后从河的另一边突然袭击我们。”尽管美浓军天天看到洲股在修城,可他们并没当回事。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