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展开图纸,做好部署,分配好人员后,藤吉郎像指挥开战一般,大吼一声:“开始工作!”
这时,只听鼓声响起。是他做马匹管理的手下来为他加油助威来了。虽说不算亲信,但是他们都来支持他。
其中一人负责打鼓敲梆子。此时的大鼓有如被六双脚踏着一般,很有鼓舞人冲锋陷阵的气势。梆子声是休息的信号。
“休息!”藤吉郎站到石头上,号令道。有不休息的,藤吉郎会大声呵斥。看起来施工场地一扫昨日的惰气,从战场的角度来看,算是充满劳作的杀伐之气了。
可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藤吉郎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这还远远不够。”
他了解劳动者从长期的劳动经验中修炼出来的那点狡猾地耗用体力的方法。看起来是干得挺卖力,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流汗。他们用看起来服从,内心里抵触,以至不提高劳动效率的方式默默地反抗。
藤吉郎过去一直是生活在汗水之中,他知道汗水的真正价值和汗水的美。劳动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劳作,还要身心的投入,否则就和牛马的劳作没什么分别了。人到底怎样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劳力,流出真正的汗水呢,藤吉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他们是在为生存而工作,为了双亲、妻子等等的生存而工作。他们工作的目的除了食物、享乐,再想不出什么了,是那样的小而卑微。
他们的期望只有这些。藤吉郎突然生出怜悯感喟之心。“以前自己也曾是这样……”只有小志愿的人难以要求他做什么大事。没有从大局着想的精神,也就无从调动出大的劳动效果和劳动效率。半日过去了。
就这样,在施工场地的一处,藤吉郎默然地站着,望着这一切,半日很快就过去了。
三日之中的半日已经算是六分之一的时间了。纵观整个工程,还是没有多大的进展。圆木脚手架上上下下的人更多是在虚张声势。说他们都在巧妙地怠工,等着看三日之后藤吉郎的惨败也不为过。“中午了,打梆子!”藤吉郎吩咐手下道。梆子声响起,施工场地的嘈杂声暂时告一段落。藤吉郎见工匠们拿出了午饭便当,便将大刀收回鞘内走开了。中午过后的半日也如上午一般。
不,比上午秩序要乱了些,明面上的惰气也开始浮出水面。几乎和右近奉行的昨天没什么差别了。
这些工匠、小工们因为被告知从今夜起就要不眠不休地干活儿,三日内都要在城外,显得格外地珍惜自己的劳力,恨不得只在横木上站着。
“停止工作,停止工作!都洗下手,到广场上来集合!”天还大亮着呢,突然梆子声绕着场地响起。“怎么回事?”工匠们嘀咕着,问问领头师傅,领头师傅也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众人疑惑地来到了材料放置场的广场上。只见面前露天摆放着如山般的酒菜。藤吉郎让大家坐在了草席或用石头、木材摆放的席位上,自己则坐在了工匠们的正中间,举起了杯子,“也没什么,就是三天时间已过去了一日,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今夕,就让我们喝上一杯,好好放松休息一下!”
他简直和早晨判若两人,说罢,自己先悠然地干了一大杯。然后给各组分了酒壶、菜肴等,“来,咱们都别客气,吃好喝好!不喜欢喝酒的人,就尽管吃菜,点心也有!”
工匠们单纯地怀了感激之情。只见奉行藤吉郎倒是先高兴起来了,他们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三日之期能否完成这个工程。
藤吉郎比谁兴致都高:“酒足足的,还都是上等的好酒,怎么喝都不会把酒仓喝空的。喝好后,唱也行,跳也行,睡觉也行,到开始工作的鼓声响起为止!”
工匠们内心的不满很快就被安抚下去了。今天不但将他们从劳作中早早解放出来了,还准备了意想不到的酒菜。
就连奉行自己都不拘礼节在他们之中畅饮畅谈,他们也不由得轻松愉快起来了。
“挺能说的,这位大人!”酒过三巡,他们也开起了玩笑。
不过,这都是下面承包工程的匠人们,还有小工们,处于领导位置的领头师傅们依旧对藤吉郎以白眼相待。
“……一眼就能看透的小伎俩!”他们甚至更反感起来,就像是在表示“在这样的地方,能喝酒吗?”一般,他们都没碰杯子。“来一杯吧,领头师傅们!”
藤吉郎拿起杯子,迎着他们的白眼走过去,“你们怎么还一点都没动杯子,领头师傅们,独当一面的武将,身负责任不轻易饮酒,来吧来吧,放松些。能做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三日之内做不到,我切腹就完了……”
说着,来到最苦着脸的一位领头师傅面前,藤吉郎端起了杯子,亲自为他倒酒,“唉,说到担心……担心的既不是这次的施工一事,也不是我藤吉郎的命。我最担心的是大家所赖以生存的这个国家的命运。我已经提过很多次了,这样的施工建设要花上二十天,甚至更长时间的话,这样的人心、干劲儿,这个国家是会灭亡的吧。”
藤吉郎的话语中充满了忧虑。听了他的话,工匠们都沉静了下来。藤吉郎嗟叹一般地仰望星空。
“国兴国亡,大家都见过很多了吧,也都知道亡国之民的凄惨境地吧。那是怎么样的不堪与无可奈何的境地。我们这些近侍中的无名小辈、重臣,主公就更不用说了,在梦寐之间都无时无刻不忘防守每寸国土……国家的兴亡其实不在于城。要说在哪儿,在你们之中,民众是石垣、是墙、是护城河。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施工的时候,有没有这是在修筑一座与己无关的墙壁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你们是在为自己建造防护。若是这座城有一天灰飞烟灭了会怎么样,到时候可不单单是这城的建筑遭殃,城下将会被敌兵包围,城内的一切都将面临着敌兵的蹂躏。到时将惨叫连天,与父母失散的哭泣的孩子,寻找孩子的虚弱的老人,悲声哭泣着四处逃窜的年轻姑娘,没人照看,在巷内被烧死的病人。——啊,国亡了,就一切都完了。父母也好,孩子也好;妻子也好,病人也好。平日里,我们要小心谨慎才是。”
“……”领头师傅们收起冷笑,严肃起来。他们有钱、有眷属,现在能影响他们的只有幸福。
“今天大家能平安富足,靠的是什么。当然主公的威望自然不在话下,靠的也是民众们对这座城的国土的保护。若是民众的心松懈了,我们武士再怎么战斗……”
藤吉郎含泪说着这些,这绝不是他策略高深装出来的样子,他是在用心说,这是他心底的话。
被他的这番真诚的话语所打动的人,从酒精的作用中醒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凝视着藤吉郎。这时,有抽泣的声音传来,是在领头师傅中资格最老的、最有势力的、昨天起便比谁都露骨地表现出对新换的奉行藤吉郎极大的不满的麻脸木匠领头师傅。
“啊!我,我……”这个男人不顾是否在人前,用手背擦着面颊上的泪水呜咽着,其他人一惊。
“怎么了?”意识到大家都在朝自己这边看,他拨开同伴,来到藤吉郎的面前,“非常抱歉,是我太愚蠢,太少虑了。请将我绑缚以警戒众人吧,为了国家,请刻不容缓地加紧施工吧……真是太抱歉了,是我错了!”
麻脸领头师傅双手伏地,低着头,颤抖着。“……?”
藤吉郎一开始愣住了,明白过来后,一语击中要害地说道:“嗯。右近对你们说了什么吧,对吧?”
“木下大人,您已经知道了吗?”“是让你们怎么做?右近让你和其他人都不要接受我的邀请?”“是……”“还让你们尽量怠工,拖延工作,无视藤吉郎的指令。”
“是……是的。”
“这样的事情,我料他会这么做的。你们也是挺为难的。行了,别哭了,知道错了,并如此坦诚,我自然不会怪你。”
“还有些要对您讲的。右近大人说,尽量懈怠施工,若是超过了三日之期,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这是私底下秘密对我们说的。刚刚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顿悟到我们为了顾眼前这点儿小利益这么做,是在自取灭亡啊。就请把带头怠工的我绑了,不要再延误了,加紧施工吧!”
麻脸领头师傅坦白了一切,想独自承担罪责。藤吉郎微微一笑,他马上明白了,这个男人在其中是最有号召力的。强敌若是转变了心意,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他将麻脸领头师傅的手绕到后面,不是绑他,而是塞到他手中一个酒杯。
“错不在你们身上。能有这番醒悟,说明大家都是国家的好民众。让我们一起干杯吧,休息好了,咱们继续工作。”
麻脸领头师傅恭敬地双手捧杯过头,“谢谢!”他真心表示折服。
他没有立马喝下这杯酒。
“喂,大家!”麻脸领头师傅突然大喊一声,站了起来,高举杯子,“我们听到了一番难得的高见,受教了。让我们喝完这一杯,赶紧工作吧。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们实在是觉得没有面目,天道还没有惩罚我们,都是我们的万幸了。之前总是在混日子的我要拿出干劲儿大干一场,做一番真正的奉公。我决定了!你们怎么样?!”
麻脸领头师傅的话音落下的同时,其他的领头师傅们、工匠们都站了起来:“让我们大干一场!”
“大干一场!”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藤吉郎也跳了起来:“大家会加劲儿干吗!”“一定会的!”
“不胜感谢,”藤吉郎也举起杯子,“那剩下的酒我们就留到三日之后,等我们完成了工程,到那时再尽情畅饮!”
“知道了。”“还有,我不知道山渊右近许诺给你们多少钱,竣工后,我藤吉郎也会尽我所能给大家奖赏。”“我们不需要这些。”
跟随着麻脸领头师傅,其他工匠也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开工了!”
大家就像战场上的武者争当先驱一般,争先恐后地向施工场地赶过去。看到大家这样的气势,藤吉郎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做到了!”他不由得大声自语道。
他决定要借着势头成为工匠中的一员,在指挥的同时,亲身投入到工作中去,在接下来的三晚两日,要拼死做好工作。
于是,在工匠们朝工地奔过去后,他紧随其后,也赶了过去。“猴子!猴子!”
有人叫他。这个人边叫边径直向他跑来。因为是晚上,待这个人近了,藤吉郎才分辨出来,是不似往常、显得慌慌张张的犬千代。“呀,犬千代!”
“我要离开了。”“什么?”“我要立刻远走他国了。”“真的吗?”
“在殿上我杀了人,被主公斥责了。眼下,我要成为失去主家的武士了。”
“杀了谁?”
“右近……你该比谁都更懂我的心情的。”“啊,太冲动了!”
“一时冲动!之后我马上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了。性情这种东西,有时是不管怎么克制,都会无意识地爆发的。不,是我太愚痴了!再见了!”
“就要走了吗?”“猴子……宁子就拜托你了。她还是与我无缘啊!要好好对待她啊!”就在此时。有人骑一头悍马在黑夜中横冲直撞,从清洲城下向鸣海街道方向驰去。受着重伤的右近紧紧伏在鞍上。
鸣海变
距离鸣海大概八九里远的地方,载着右近的马跑得飞快。幸好是晚上,若是白天的话,随着快马的奔驰,滴落在路上的血会很引人注目。
右近的伤口非常深,不过还没有伤到要害。右近则只一味地担心着,“一定要赶到鸣海城!”
不知道是马的脚步快还是自己的生命终结得快,他只管抓紧了鬃毛,让马飞奔。
在清洲城内意外地被前田犬千代砍杀时,犬千代怒骂一声“奸贼!”朝自己扑过来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那声“奸贼”就如同钢钉一般定在了自己的脑子深处。
在拂着身侧迅速飘荡而过的风中,右近心烦意乱,反复地思量着:“是暴露了吗?”
“犬千代怎么会知道?”这对于鸣海城来说可是大事,关乎着父亲、一族的沉浮。右近越来越烦乱,狼狈之中血也愈流愈多。鸣海城是绕清洲的卫星之一,是织田家的护防城。他的父亲山渊左马介义远是信长的一名家臣,主要负责着这座城。左马介在织田诸将之中属于旧臣。但他这个人只对眼前的事比较敏感,缺乏长远眼光。在先君信秀逝世后,信长十六七岁时,世人最不看好信长的时候,也就是信长逆境时期,左马介早早地就对信长失去了信心,向正处于势头上的今川义元暗暗献媚,缔结了军事上的盟约。
鸣海守变节。听说了这件事后,信长曾两度攻打鸣海未果。鸣海是不会轻易陷落的,因为有大国今川家为后援。武器、兵力、经济上的强大就更不用说了。攻来打去,最终消耗最大的还是信长的力量。就如同为了自己的手足,削弱了自己整体的力量一般。信长便暂且不再去理会。数年间,只放叛贼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生存。左马介也因此受到了今川家的怀疑。鸣海处在了尴尬境地上。被大国怀疑,也就意味着自身的好景不长了。左马介又厚着脸皮向清洲的信长道歉,说是自己太过鲁莽不端,希望得到原谅,能够获得复归。信长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原谅了他。“——怎么样,新不如旧好。明白了就好,忠实做好分内之事吧。”自那以后,山渊父子的奉公状态令人赞叹,再也没见有过什么可疑的举动。
可是,有两个人看出了深藏的蹊跷。常伴在信长身旁的小姓前田犬千代和虽不常伴在信长身侧、却经常行走于城内的藤吉郎。右近平日里也在潜意识之中对他们二人多有留意,偏巧他在被藤吉郎夺去了土木工程奉行一职的第二天,又被犬千代砍伤了。“败露了吗?”
在对事情是否已经败露的心虚揣测中和对自身所负重伤的恐慌中,右近从城内逃了出去。
等他看到鸣海城城门时,天已经亮了。“到了!”右近终于松了一口气,伏着马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城门的守卫们团团围住,紧急救护着。守卫们见右近醒了。
“苏醒了!”“哦,这样的话……”人们都舒展了愁容。城内左马介的两三名近侍此时也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幼主在哪里?”
“怎么样了?”家臣们自不用说,最惊愕的要属他的父亲左马介。远远见到在守卫们的搀扶下,踉跄来到主城堡庭院的右近,左马介飞奔了过去,“伤得重不重?”声音充盈着抑制不住的父爱。
“父亲……”
见到了父亲,右近又瘫坐在了地上,在父亲的关爱中,再次昏睡了过去。
“快,抬到里面,抬到里面!”
左马介吩咐着,也紧跟着进了室内,脸上充满了悔色。原本让右近去清洲城出仕,左马介就一千万个不放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归附织田家,没打算心甘情愿地臣服。最近右近被任命担任城墙的施工奉行后,左马介认为多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他迅速遣秘使到骏府的今川家密告:“要讨伐织田家,将尾张一带尽收权下,可趁现在。若今川家出奇兵五千从东部国境直攻清洲的话,自己将举鸣海精兵从热田口攻入。同时犬子会在清洲城内搅起内乱,里应外合,助外部一臂之力。”他催促今川义元当机立断。
可是,今川家并没有马上采取什么行动。再怎么说山渊父子是织田家的老臣,他们唯恐其中有诈。
第一次和第二次派出的密使都杳无音信,左马介前天又第三次派密使前往骏府,使其催促:“时不待我!”
恰在这样的关头上,右近被砍一个人逃回来了。而且并不是因为私事被伤,恐怕是阴谋败露了。左马介惊慌失措,赶紧聚齐一族进行商议并在仓促中有了决议:“既然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管骏河那边出不出兵,都只能整顿军备,预防织田信长的来袭。这期间,若是今川家得知了鸣海之变,起兵来助,一举拿下织田家也并非不可能。”
信长从昨日起便沉默寡言。了解信长心情的近侍们谁都不提犬千代的事情。可信长依旧久久不能释怀,没人时他会自语:“阵营中的自相残杀和城内的同室操戈,必当严惩,这是死规矩啊。真是可惜了犬千代,总是这么暴躁,这已经是第二次砍杀家臣了。再怎么宽大,这次也无法原谅他了。为了他,也不能再姑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