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遇上何事,家康的话语背后总是有一种努力将灾祸转为福气的心理。作为证据,他还曾这般说道:“不管何事都不会只有损失……想想看,不管遭遇到怎样的灾难和凶险,都不会完全只有损失,绝对不会的。”
强求顽拒
北畠信雄带着一脸有事相求的表情来冈崎城拜访家康,是在石川数正出逃十数日之后,也就是十一月末。
“您是否身体抱恙?”信雄见到家康的气色担心地问道。
弃我去者不可追,家康此时已经几乎摆脱了对石川问题的情绪。如果说在他人眼中看起来有些不健康之色,那大概是为了军制的紧急变革,已经连续几晚熬夜举行会议的缘故吧。
“不,并没什么。”“信雄来到伊势做什么,目的为何?”家康盯着清晰摆在信雄脸上的东西,细细观察着道:“比起我,这四五十日不见,殿下您似乎稍稍有点消瘦呢……”
“哪有,我很健康。近来也无战争之劳……与父亲信长不同,我总是很讨厌战争。”
“没有人会喜欢。”
见家康露出从未有过的不悦神色,信雄慌忙改口:“哎呀,为了我信雄,小牧合战时贵当家耗费巨大,与关白大人议和之后又总是来麻烦您,实在万分抱歉。也正因如此,信雄自觉责任重大。希望贵当家与关白大人之间能永葆和平,让天下士民真正享受太平之世,我信雄也当以此为己任全力而为。”
“中将殿下,这并非只是您一个人的愿望。”“但是为何人世间却总像处于火山之上,人们每天都如履薄冰般地忧心度日呢?”
“下次您问问位及关白的那位大阪城的主人如何?”“这个,事实上……”信雄像找到了切入点般,懦弱而略显轻薄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最近因杂事前往大阪,在与关白大人会面时谈起了很多事情……那时殿下曾对我痛彻地倾诉道:‘在这世上,即便一件无聊之事也可能立马引起比小牧更严重的大战。人们虽然嘴上祈祷着太平,但却乐于听闻流言传说,一个偶然事件也总会牵强附会地往战争方面去想。’秀吉完全不懂,自己与德川大人必须一决生死的理由到底为何。”
在座的除了家康还有榊原康正、本多忠次,以及其他三四名重臣。他们与主人的态度完全不同,一直用一种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信雄。信雄一口一个太阁大人,还尊称他为殿下,这些听在他们耳朵里尤为刺耳,一脸难以忍耐的不悦之色。
但信雄的神经对这些反应毫不敏感,继续道:“殿下说下次我来冈崎时,希望能转达德川大人他自己曾如此慨叹过,想知道德川大人作何想法,就正如您刚才反问我的话一样,哈哈哈哈……”
信雄像个老好人一样独自大笑。没有比信雄更易操控的人了。家康很清楚利用这个老好人的方法,因为他自己也曾将这人放在自家笼中作为展品给世人看,利用他来对抗秀吉。但现在,这颗棋子在秀吉掌中,这次他反过来利用他,将其作为责难自己的道具使用。因果循环。家康感到既可笑又难办,对信雄老好人天性中的无耻和无动于衷,有时候甚至有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恐惧。没有比无法憎恨的人更难处理的了。尤其明明身份高贵还颇有气派,却不知廉耻地前来,就连家康也无计可施,智慧、手段和常识等都败给了这位公子哥儿。
“太阁殿下便是这样说的,希望能听听德川大人的真实想法。如何,大人您的回复是?”
被这样一个劲儿地逼问,家康也只有苦笑。“同意,同意,正该如此。”“这么说您同意?”
“嗯。就连家康与秀吉在小牧对阵之事也实属愚蠢,若是家康与秀吉不顾天下之不幸,赌上自己的全部再次引起大战乱的话,家康愚蠢,秀吉也愚蠢,只能说是天下两大笨蛋。”
“哈哈哈,竟说到这份儿上……”“中将殿下,下次前往大阪之时大可如此转达家康之意。此外另有一句也望能转达,就说家康言及,猿公大欲急进,必易被小人乘机而入……权当诫告之言。”
“我会转达的。”信雄似乎很骄傲自己能毫无忌惮地转达那些话。
“大人您说自己愚,那我也说说我的愚见。真不明白为何人类会形成一个如此愚蠢的集体呢?如今无论在谁看来,广阔的大地上几乎所有势力都分为大阪与德川大人两边。若能在这二分之世相生安好,无论政治、文化、经济,以及大人想做之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互守边疆,这不也很好吗?这样想着,若二位纷争再起信雄也感到痛苦不已。”
“没错……没错。”家康连连点头,吹捧信雄,但他反复认同的话语中却听不出半点儿肯定的意思。
“既如此,其实我也有一事想再次催促大人。”信雄终于进入主题,家康的脸上也立马浮出了一丝讥笑。“是何事,要催促家康?”
“上次说过的上京一事。”“就是提议我上大阪向秀吉施以臣礼一事吗?”“不不,绝非如此。”信雄在泛白的鼻子前挥手道:“我怎会建议您施臣礼这样无礼之事,不过是令天下人安心。为了给世间带来太平,所以才期望大人能上京与殿下见一次面。”
明里暗里地怂恿家康“应上京一次”已悬了很久。今夏以来,不,从小牧议和前后,自家康之子于义丸名为义子实乃人质被送往大阪城之后,大阪方面的使者和北畠信雄都屡次直接告知家康,秀吉希望“德川大人有机会也能亲自上京一回”。
既然已经公开缔结和睦,送去养子和老臣之子当人质,停止争斗,那么即便家康前往儿子当养子的地方拜访,对他个人而言也并不为难。但是,家中大众却舆论骤起:“真是荒唐至极!根本不用理会如此自私自利的要求。为了防止大人动心,吾等也必须时刻戒备。”此事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三河武士反对大阪的情感也因此事变得越来越僵化了。
曾几何时,聚焦在石川数正身上的众人的白眼与此事也并非毫无关联。家臣们会将他与主君之间的接触当作极度危险之事,总是神经质地警戒着数正的行动,也确实是有此原因,也可以说是大众舆论暗流涌动的作用。
与德川家无法掩盖的舆论相对,大阪方自然也流传着极为强硬的舆论。“家康坚决不肯上京实在太奇怪了。可以说这就是他主动蒙骗和睦的证据!”
作为对立调停者,信雄是有余地扮演这一时局角色的。但他的口吻最近变得和秀吉一模一样,总是带着令家康苦笑不已的力度。
织田长益、泷川雄利还有羽柴胜雅、土方雄久等人,有时作为正式的大阪使者,有时又以个人身份前来纠缠不休,可以看出其背后秀吉在这个问题上的强硬态度。
特别是在决定出征北国之时,秀吉道:“即便只是形式,家康是否也该派部分将士参战以示友好?”信雄于是立马赶了过来,再三劝说家康。
家康召集诸将在浜松举行了众议。不必说,众人当场一致反对,家康也如实地回复信雄很遗憾,断然拒绝。
事态重大时家康常常征求众人意见。看起来是尊重众人意见,实际则是在加以利用,用来应对外部,并增强内部的责任感,摆出并非家康一人的意见而是大众公愤的态势。
“……不,中将殿下。您再三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毕竟家中之辈无法认同,而我近日也总是懒得外出,并不想远行到京都的繁杂人群中。还请见谅。”
这一天,信雄的长时间逗留也令家康百无聊赖,一直忍着哈欠。注意到家康故意露出招牌式的刁难的无聊神情,信雄依然喋喋不休地纠缠道:“家中的反对大人您一句话便能压制下去吧。能否请大人想办法对太阁殿下的意愿忍让一步,重新考虑上京一事呢?如若不行,说实话,我信雄夹在殿下和大人之间真是左右为难了。”
信雄已经顾不得什么策略了。他诉苦般的话语背后,不说也自然能看出自己是被秀吉催促前来的。
会败给这种老实人的纠缠,动之以同情的便不是家康了。忽然,他冷不防地切断话题,道:“哦……今日您要留宿,还是立即启程返回呢?”
“唉?”信雄茫然,“不,其实我还约了他人来此相会,是否会打扰大人?”“哪里,如您要留下的话就不必客气。不过您说还约了他人前来?”“是织田长益和泷川雄利二人,应该已经抵达城中了吧。”“哎呀,还有人要来助力吗?”家康一点也不掩饰厌烦的表情。迟钝的信雄也感到尴尬无比,但依然没有丝毫打算放弃的念头。不久,长益和雄利作为秀吉的使者正式来访。
礼节上必须以礼相待,家康也正式向家臣下令:“将使者郑重迎至客殿。”
然后另吩咐一位老臣:“让下人准备晚膳,切勿疏忽。”说着便更衣前去与使者会面。
会面似乎很简单,很快便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与此同时,被单独留下的信雄瞅了一眼家康阴沉的脸,而与家康一同回到座位的本多、酒井、榊原等侍臣们也都是满脸不悦。一种冷漠使微妙的气氛一时僵住了。
“款待使者的宴席已经在富士之屋备好了。”一名老臣从外面前来告知。家康点点头看向信雄,先行知会道:“晚膳暂与使者同席,不知可否?”
信雄答道:“无妨”。方才他便抱有的不安微微浮上眉头,他顺便又问:“大阪城的使者也是来催促您上京吗?”
“没,只说是来探望……虽然我不太明白使者所说之意。”“使者说的探望到底是要探望什么呢?”“说是逃到当家的石川伯耆守来到大阪请求奉养,而关于此事秀吉解释说自己也大感意外,太阁于是派人前来探望,哈哈哈哈,探望啊……啊哈哈哈哈!”
家康罕见地笑了。相反,酒井和榊原等周围人的表情却僵硬至极,甚至还有人泪光闪烁。
两名使者和客人北畠信雄当晚自然都在城内留宿。“昨晚真是失礼了。”织田长益和泷川雄利刚用完早膳便立即来到信雄的客殿打招呼。“今天就要回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