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大概都快要忘却了吧。在我被当作质子送到今川家,在骏府度过年少时期之时,汝等也还淌着鼻涕,汝等的父亲、祖父夹在织田、今川等强国之间正艰难地维持着没有主人的浜松小城……那时候,汝等的祖父和父亲一大早听闻边境有争执便赶往战场,傍晚一脱掉具足便进入田里拔草,挥锄挖地,好不容易才能吃到山药粥和小米。托此之福,当我十八岁被今川家释放,回到浜松之时,兵粮仓、武器库中积累下的物资已经足够守卫国土,日后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那时,鸟居忠吉——已年过八十的老人,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到仓库前,用手指着对我说的话我至今依然无法忘怀。想想那个时候,我觉得最近过于奢侈了。”
回顾过往,家康自幼年到壮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贯彻一个“忍”字。他恪守忍字成人,以忍耐在强国间生存,以忍耐建立起了今日的地位。
不是消极的忍耐,而是期待着未来的希望积极地忍耐。大概之后的后半生,他的这一特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尤其是最近,不管何事,对于家臣们他也以忍耐劝说,努力让其明白尺蠖缩身是为了日后伸展这个道理。
究其原因,今春以来家臣中的不平不满依然高涨,对抗秀吉的情绪丝毫不改,一听闻上方相关情报,冈崎、浜松立即显露出反对情绪,“猿猴所为真不是人!”“如果让猴子随心所欲,长此以往天下很快就会变成他一人独裁,届时必将追悔莫及!”“等到那时,再怎么挣扎也将无济于事……趁现在,要做的话就必须趁现在!”主战论的声音依然是压倒性的,在对秀吉后来的举动切齿扼腕的众人之中,唯一苦口无言的便只有石川数正了。
另外还有一人,就是家康。对于上方的一切举动,家康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例如,在小牧合战前后,与德川家默契合作,频频威胁大阪的纪州和熊野,还有四国的长曾我部等,近来接二连三地犹如斩断家康手足般被进攻,家康也忍耐着,任由自己的四肢被斩去。其中,就连对家康和信雄热切表示愿意给予支援,独自承担下北陆一带的反秀吉使命的佐佐成政的毁灭,家康竟也默默坐视,也难怪血气方刚的三河武士无法冷静。
“此事大人又作何打算……”家康不管不顾的表现甚至被家臣怀疑无能,众人大呼不平。“就连主公也如此畏惧秀吉吗?若是如此,归根究底,也就是说我等乃软弱之军!”
“抑或是大人认为即便将天下交给大阪,只要能保骏远三信四国安然无事便可,过早安于小成。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危险了!”
“德川家是秀吉眼中唯一的妨碍,又怎会就此放任不管。不久,等将德川方党羽尽皆斩除之时,最终必定会朝主体之敌进攻而来。”
“干脆冒死进谏,向大人阐明这些担忧如何?”冈崎的所有中坚臣子联名上书进谏。但这些署名之中唯独没有石川数正的名字。
他们的建议书最终是杳无音讯。家康什么都没说,带上鹰犬便去了野外。这期间,小田原的北条氏政、氏直父子常常派遣使者前来。问题似乎正是家康所烦恼的事情之一,每次北条家的使者他都亲自接见,竭力为事情辩解。北条家的督促使者名叫松田尾张守宪秀。他是山中城的城主,氏政极为信任的老将之一,傲慢的风骨和雄辩的口舌是他的特征。“大人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就如使唤儿童一般,在下也委实难办。说实话,我小田原的两位大人(氏政、氏直)已有些气恼。”话语背后有着不可置疑的威压——有我北条家才有德川,若北条家转变态度,德川也不会存在,这是当时北条家的一致观念。事实上,以信长之死为契机,家康与北条家一直采取相安无事的政策。德川家夺取信州,北条则取上州,两家互不侵犯——本能寺之变引发大变革和混乱之时,北条和德川之间曾达成了这个秘密誓约。因此,自山崎合战至今,在秀吉主要在中央奔波的数年间,这两大强国趁火打劫,毫无遗憾地在斩获领土上车斗满载。
在此期间双方都少有怨言。为缔结和睦之约,家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氏政的儿子氏直。
这一婚姻政策在小牧合战时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若没有先钉上这个楔子,可能秀吉与氏政当时便结成联盟,天正十三年时德川氏的名号恐怕已经从东海被抹掉了。
北条氏政绝非一个会在这种交易上失算的男人。刚年满五十时他便早早地立儿子氏直为族长,自己虽然身在小田原城掌握实权,却落发号称截流斋,自家祖北条早云以来的野心丝毫也没有退去。
“家康是个狡猾的人,连我氏政也想握在手中操控。”当北条家暗中的庇护渐渐地让家康做大,注意到这点时,氏政立即向浜松派来强势的督促使,纠缠不休地道:“天正十年以来,缔结和睦的同时,双方协定德川大人斩取信州,北条家则自由支配上州。然而最终德川家不仅追加了佐久郡等其他地方,原本应由本家接收的上州沼田城,上田的真田安房守昌幸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真田昌幸确是贵家之臣无疑,还请逐出真田,即刻交出沼田城。”
这是理所应当的要求。而作为家康也很清楚,即便小牧之事完结,其背后还会出现秀吉以外的新的敌人。
“明白。我立刻吩咐真田安房守按氏政大人之意去做。”家康如此回答后,立即往真田的上田城再三下达交出沼田城的命令,绝无一丝怠慢之意。然而,上田的真田昌幸和其子幸村等族人对此坚决抵抗,“吾等既不会交出沼田,亦不会离开上田。”丝毫不打算听从家康的命令。对于家康频频的催促,真田一方也有充分的理由。真田的理由是:“沼田城乃是前年赌上我族命运,只靠我等之力得来的领土,并非借助家康之力取得的。何以突然命令交给北条家。德川家凭什么有这个权利?”
对此命令抱不平的不光真田父子,包括族中无名小辈也舆论一致,“不能交出!就算让我等交出,也应先行交给我们一个同等的领地!”
德川与真田的关系原本便没有互称主仆般密切。和当时所有大国的做法一样,只是将自国边境和间隔分散之地委婉驯服的一个卫星国而已,对于德川家而言,上田城的真田便是如此。这个真田昌幸虽是个微小的存在,确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伶俐之人。武田氏灭亡后,武田部下诸将大都消亡,名号形骸都从社会表面被抹消干净,只有他占据信州上田,在主家灭亡后巧妙地巴结信长,一直完好地保有自己的领土。
信长死后,他又与越后的上杉联手,在上杉与北条的合战中看到北条家的优势后,又倚靠北条家。不久之后,他又靠向家康,遵从德川家的方针,担起卫星国的角色。
昌幸的经历就是这般反复无常,虽会手段却无节操,富于计谋却无大才。若要评价的话便是如此。但是,被夹在今朝不知明日的战国群雄之间,要养活微薄的族人家臣,且心中除了已故武田氏外再无其他主君。藏着如此心事,要想以一个上田小城继续存活下去,选择这种卫星国的处世方法可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且这不是单单守住地势之险生存下去即可的消极心态,昌幸与其次子幸村实际上都心藏勃勃野心。即便是族人与众臣也都是过去甲山的勇者,至少在天目山以前都看不起织田和德川,都还拥有信玄盛时的高傲自尊。
因此,天正十年,趁信长之死带来天下的一时混乱,在北条和德川等群雄气势汹汹地夺取小国之际,真田一族也以小国之身尾随其后开拓领土。上州的沼田便是在当时获得的,如今要他们白白交出,也难怪会坚决抵抗。
但北条家以违背约定为由提出严重抗议,作为家康而言,西边有秀吉坐等,如今自己的卫星国又被秀吉无情地夺去,自然不敢与背后强大的北条家闹不和。
“弃车保帅……”理所当然的决定自然变成了严厉的高压政策,真田方也最终坚定觉悟,走到了与主国德川兵刃相见的悲壮境地。
青年幸村
“德川太不讲理了!”“既如此只有一战!管他什么大国!”
“等到将沼田交给北条只剩下一座上田城,再被故意刁难,最终招致自我毁灭,与其如此不如一战。”
“我等虽是小众,但却有信浓高原地势,只要支撑到冬天,周围的情势也必有变化。”
“不不,家康也是位名将,必定会派来大军在盛夏时节一举攻克。我们必须有这个觉悟,作好准备。”集结在上田城举行军事会议的真田一族,二话不说都是主战主义。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与其继续隶属大国被颐指气使不如一战,一副扯断隐忍之弦的表情。
但即便上田、沼田两个领地加在一起,总兵数也不过两千,武士不足两百,势力弱小。如今的德川已不是昨日的德川,以如此小众真的能与强大的德川战斗吗?
一提及这个问题,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不安。虽然有城主真田昌幸、老臣赤庄伊豆守、高槻备中守、小池淡路守、侍头根津长右卫门、大熊源右卫门、丸子众东条又五郎、米泽大隅守,还有外臣板垣修理之助等人在,但其中却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气定神闲,就是城主的次男真田弁次郎幸村。
弁次郎幸村是年十七岁。“阿弁。”他的父亲总是习惯如此称呼他。
“你是否也有什么要说的?眼下正是一族存亡之际,无须像平日一般谨慎。有何想法只管道来。”
“是,那么……”阿弁稍微膝行近前,“我就说说我的愚见。”“嗯。”自己年已十七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父亲就像要见证十七年的养育所结出的果实般一直注视着他。“我赞成方才外臣板垣修理之助大人的意见。不管如何逞强,很明显微弱小国是无法战胜大国的……因此,向越后的上杉景胜大人请求援军是最好的策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阿弁,关于此事你刚才也听到了吧,如今上杉家不可能会答应我们的请求,而我昌幸也很难启齿。”
“是的。理由就是我真田家此前曾隶属上杉家,后来却破坏友谊奔向北条家,又转为德川家的党羽,也就是担心曾经背叛的我们对上杉大人而言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吧?”
“没错,正是如此。”“对上杉家而言,如今大概正嘲笑着期待我们灭亡吧。但即便是这样,也必须拜托上杉家不可,否则我等必定会灭亡。不管要忍受怎样的耻辱都必须存活下去。”
“话虽如此,却没有方法能说动不可能说动的上杉啊。”“有!若当作没有的话自然就没有,然而这是生存之道,必须要让它有才行!”
幸村是这样解释的:“如今纵观各国势力和版图变迁,根本不必一一细数诸国城主,只考虑大阪秀吉和东海家康这二者便足够了。我等既然已经脱离德川,此后的命运理所当然便只有靠向大阪方面了。”
很明确的时势观点,昌幸和众人也都点头认同。“上杉家的外交政策也以这二者为目标,而且采取的是对双方都不即不离的观望主义。所以即便我们因脱离德川而请求支援,上杉是否不惜与德川正面为敌也要帮助我们,这非常值得怀疑……尤其父亲还在烦恼现如今已无颜面对上杉家,很难启齿此事。”
昌幸的脸上毫不隐瞒地露出正如幸村所言的苦恼之色,再次深深地点点头。
幸村继续说道:“唯一的方法便是直接派使者去大阪城,向羽柴大人细说原委,抱着恳求能救助我等的除了大人别无他人的态度。洞察秀吉公的内心,此事与其说是麻烦,不如说是有鸟儿刚好飞来,喜不自胜。而理由,观望大阪和浜松之间自小牧以后冰冷的和睦状态,还有今春来大阪方在纪州、四国的积极行动,即便三岁儿童也能明白。还有,若是大阪的秀吉公决定在我们背后支持,就算上杉也无法疏忽对待。哪怕我等请求援军,我想不用遭受多少不光彩的屈辱,上杉家为了自身考虑也会答应下来的吧。”
“阿弁!”幸村刚一说完,父亲昌幸便声音哽咽地大赞其非凡的构想,“说得好!
就因为我等乡间武士总以井底之蛙的眼光,只关注身边之事,才会忽略阿弁所说的大局情势。各位认为如何?”
以板垣修理之助为首,在座老练智慧的将领们看起来都犹如刚被十七岁的弁次郎幸村启发一般,异口同声道:“我等对少主的话深感认同。持续三日的议论也因弁次郎大人的这番话,让我等心中有底了。”
“那么由谁出使前往大阪城呢?”说到这个问题,人们再次犯难了。拜见盛极一时的秀吉,进入只在传言中听过的大阪金城,作为一个弱小山国的家臣,越是有自知越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怯懦。
“就让我去吧。”幸村主动向父亲请求担当使者的责任,而随从者则希望派板垣修理之助同行。修理之助虽是作为外臣寄身此处的浪人,但他的父亲乃是甲州有名的将领板垣信形,平日里与阿弁也很是性情相投。
“切忌被德川家的人发现!”父亲和族人提醒阿弁要万分谨慎。踏上旅途的二人假扮成修行中的乡间武士兄弟去上方参观的模样,从中仙道木曾路潜行去往了大阪。二人靠着一点点关系先拜访了浅野弥兵卫长吉的府邸,然后由弥兵卫带到大阪城见到了秀吉。此时秀吉刚完成四国平定,正松了一口气。这时,意料之外的真田家却从信州一个小地方提出了请求。事情虽小,对他来说却是件不容错失的好事。“嗯,嗯……好,我明白了。”秀吉立即下定了决心。但他并未回答允诺与否,只是一直注视着使者真田弁次郎的模样。特别是在弁次郎幸村为了说动秀吉,耳朵上晕染着年轻的激情,毫不怯懦地阐述自己的意见和恳请时,秀吉就像听入迷了般眯起了眼睛。
“你说你是真田大人的次男,那今年多大了?”弁次郎回答秀吉的问题,说今年十七岁了,然后秀吉又再问道:“兄长呢?”
“兄长昌辉在天正三年追随武田胜赖大人出征长筱合战,对上德川军战死了。”
“你一定感到很遗憾吧。”“那时我才七岁,什么都不记得。”“但作为骨肉至亲,对德川家还是心存些许憎恨的吧?”
“此乃春秋世代惯有之事,怎能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私人恩怨终生不放。即便是德川大人,倘若不是这次向父亲施加那般不合理的威压,想来父亲也不会特意派我出使大阪城,请求贵当家的庇护。”
“那么……若是秀吉回绝了汝等一族的请求,真田大人又当如何呢?”“若是如此,虽不知父亲作何打算,但我自己必定会忍下一切屈辱,立即顺从浜松大人(德川)之意,为他日积蓄力量,不久当德川军大举攻上大阪城时,便作为先锋立下些微功劳,以作为报答大人今日好意之礼。”
“哈哈哈哈!”秀吉不得不大笑道:“浜松大人与我秀吉前日刚缔结和睦,如今可谓关系极佳。又怎会有德川军攻上大阪之日呢?”“若没有的话,自是贵当家之大幸。不过我等小国之辈,为了自保则必须在贵当家和浜松大人之间择一依靠。若贵当家不接受请求,那我等就算闭上眼,也不得不屈从于德川大人。世上虽看起来有众多大国小国,但不出数年,天下必定会统一。也就是说,不是贵当家便是浜松大人。因此,我族归向哪方,毋宁说完全是依大人您的想法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