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烫!烫!烫!!”“船着火啦!”“灭火!快灭火!”“别靠近!船会沉的!”
眼见着两艘船已冒起了滚滚黑烟。还有的船身相互撞击,导致搁浅,在那儿又遭到城中的箭矢和铁炮的袭击。而落入河中向岸边爬去的人,则被潜藏在芦荻丛的伏兵们屠杀。已近黄昏的水面因流动的破船、火苗和鲜血而变得通红。
山口重政在这次合战前已向清洲的家康和长岛的信雄送去急报。不过,在信使快马还未抵达清洲、长岛之前,有一支军队已得知事态赶来救援,就是刚好屯驻在松叶宿的井伊兵部直政。
“唉,天空是红色的?”当天傍晚,他看到大野方向的火光时想到,“看来是敌人的水军!”于是便将此事汇报了家康,同时又率领军队赶了过去。
大野城依然健在。听山口重政讲完实情,形势的严峻令家康震惊,于是下令井伊军彻夜在海岸、河川、海口等处设下了防御栅栏,以防止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军队登陆。
天亮时,信雄的两千余援军也赶到了此处。蟹江川与清洲之间的距离,骑马的话可以说一鞭即到,即便徒步也用不了一天。从大野城出发向清洲家康报告紧急事态的快马,想必当天便将蟹江川的叛变和海上敌军来袭之事传到了这里。
“事态危急。”家康收到这一情报时刚好正在用膳。
“此事实在危急……”他说了两次这样的话,饭后又用嘴将热水吹凉,才眯起眼向近臣们微笑。
最初听闻突变时,城中重臣骤然惊愕得双腿摇晃,但看到家康沉吟和冷静喝水的模样,诸将们相信主公已有把握,也全都定下心来坐在那里。
然而,家康刚一放下筷子,立马变得和平时截然不同地大声道:“拿武器,牵马,吹号!不用等整齐队列,准备好的人也不用管队列顺序和将士高低,只以我家康为标识,随后跟来!”
说完这些,他便带领着在场的近臣和少数护卫火速奔出了清洲城门。一群武士策马疾驰,马镫、笼头还有铠甲草摺和太刀晃荡的声音锵锵和鸣,还能听到有人高声谈论,回忆道:“今日的主公仿佛统狭间之际的上总介信长殿下一般,出发之地也都同为清洲城。”
家康听在耳里,想自己并非效仿信长殿下之先智,但危急情势下作决定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按我的推算,时间应该还赶得上,现在海边正好是退潮之际,边频频算计边向前奔驰。
像武人动不动就说的“孤注一掷”,还有“听天由命”等等,这些词语在他的字典中是没有的,自始至终都是种经营,是科学的。因此,在鼓舞士气和把握战机上,有时即便似信长之风,信玄智略,与秀吉有共同点,也都是基于他心中合理的计算,绝无例外。而今天赶往突变之地,他知道确是一场不划算的战争。但能让他不得已走出这步不划算的出阵,对于敌人秀吉的高明手腕,出发之前他也以最大的敬意给予了赞赏。
此事实在危急。此次事件能让家康咂舌赞叹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对于秀吉而言,若能取得蟹江、大野,以及附近海岸线自然是得利,但即便失败也毫无损失。然而德川军若是失去了这里,那伊势、尾张乃至整个小牧的局面难免会像决堤洪流般,立时显出大败之相。
在家康神速赶往的同时,信雄麾下的梶川秀盛和小坂雄吉等人也赶赴而来。很快,从大野附近到蟹江便布阵完成。
清洲和长岛与这里相距差不多。信雄派了两名将领前来便安下了心,但不久当听使者来报说家康本人也快马赶到了前线,他也按捺不住,第二日天亮便整装出发了。
赶到一看,蟹江川、筏川、锅田川乃至木曾川河口,数里的海岸线已经全部由防御栅栏连接在一起,全军挥汗如雨地挖掘战壕,布置障碍。遍地熟睡的士兵看来应该是昨晚彻夜劳作的队伍,像烂泥般全无形象。
“因整军装备来迟,不过合战似乎还未开始……”信雄认为只有战斗才是战争。但看到家康的脸似乎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马扎上,侧目望向了初夏湛蓝的海面。“哎呀,这根本无须您特意前来啊。”家康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信雄却原样照收,“哪里,若是让敌军登陆此处,我等之间的联络就将中断。”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又骂道:“泷川一益这个武门败类!伊势一介小乡士,受父亲信长之恩,才被提拔至与柴田、丹羽并坐的地位,如今却忘恩负义!”又说鸟羽的九鬼嘉隆也是个忘恩之徒,畜生不如,将因由一一说给家康听。
虽然家康也大大利用信雄的这种心理,将同样的罪名加诸秀吉头上,向天下宣扬,并以此作为德川军的战争名义,但眼下,信雄的满腹牢骚也让他略感厌烦。
这位公子哥儿过于高估了恩情,而且并非自己施与而是父亲声望所得的价值。即使是在当事人权威尚存的时候,意识到恩情和让他人意识到恩情的行为都是非常危险的,然而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末路名门之子,至今依然认定这是世间通用之理。
真是可悲。家康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信雄同样咒骂,不禁暗自感叹。总之,家康和信雄暂且在此歇息了一会儿,而另一方面,一直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船队徘徊着无法上岸。因为此处沿岸是一片浅滩,不等满潮船舶便无法靠岸,而当潮水涨满时,海岸线一带又已经遍布翻扬着德川、北畠旗帜的栅栏,守备方面毫无破绽。
这个时代的武器除了弓箭、步枪便没什么像样的了。虽然这点距离,陆上的家康、信雄甚至能看清船上的人影,但九鬼嘉隆的水军却毫无办法,只得在海上漂来漂去。作为攻方的泷川军而言,事情本不应如此。包括泷川本人在内的七百士兵先行登陆,进入了蟹江城,但本该随后而来的粮草弹药以及大部队却恰逢退潮之期,只能等待上陆时机。而就在此期间,家康却快速地抢先一步做好了防御措施。
只是一步落后,就将最初的战略意图完全颠覆了。作战的目的原本是要中断长岛信雄与清洲家康的联络,现在,反倒是登陆蟹江的泷川一益和在水上晃荡的九鬼船队之间被德川、北畠两军完全切断了。
情势僵持期间,家康又嘱咐部将榊原康政和信雄麾下队长之一的织田长益等人,“让大野的山口重政带路,先取下下市场城。”轻描淡写,就如同取走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在九鬼水军和蟹江城被孤立起来无法动弹的当下,这个下市场城便是他们唯一能走动一步的存在了。
城主前田治利便是背叛主公佐久间甚九郎,将泷川一益揽入蟹江城内,结果却事与愿违的前田种利的弟弟。
“在下来不及劝谏兄长背叛,又不能对兄长见死不救,也不能与兄长为敌,结果不得不认同兄长的愚行,成为同谋,但事已至此,在下至少要笑对一切,将此处作为葬身之地。”
看来比起兄长种利,弟弟为人更加正直。“这座城立于平地,又是小城,迟早会陷落。即便我们与之共存亡,也死得毫无价值。想逃走的人就走吧,挂念家中妻儿的便从后门出城,向德川大人投诚以求将来。治利平日也未给过你们多少食禄,绝不会对各位有半点怨言,要出门就趁现在!”
他竭尽所能将没必要牺牲的城兵赶出城外,然后大义凛然地迎接榊原、织田和山口等人的攻击。
城外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对于进攻者而言比一般的水壕、干壕更加棘手。但榊原的部下在德川军中享有盛名,对此根本毫不放在眼里,径直跨越过膝的泥水逼近而来。那些誓要与城池共存亡的志愿兵端起枪支阻击来袭敌军。有时候,即便只有一步也是相当顽强的。攻方付出了超出预料的代价,入夜后才终于攻陷城池,城主前田治利如其所愿地毅然战死。海上的水军也立即获知了下市场城的危急,九鬼嘉隆也无法再继续徒然徘徊。
“船队向前进发,拯救治利!”船队从水路急忙赶往增援。但兵船很大,比一般渔船、货船吃水更深。
就在船队颇费周折地避开浅滩时,陆地上的栅栏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埋伏在此处的德川军气势汹汹地进行攻击。太阳西沉,水边天色昏暗,稍有不慎就有触礁的危险。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载着下市场士兵的小船接连不断地落逃而来。
很快,下市场方向的火光便映红了整个夜空。船上的人们像在哀悼一般呢喃道:“啊——失陷了!”
“不能这样下去。”嘉隆道:“继续这场不妙的战斗实在太愚蠢了。”他修书一封,让部下带着信函趁黑夜上了小船。小船偷偷划上蟹江川,将信函交到了蟹江城泷川一益的手上。信中表达了嘉隆的意见,这样写道:
“时机已失,天不利我也。与其固执愚战、复蹈愚辙,不若暂且退兵,从长计议。特此遣轻舟一艘溯江前来密告,若贵意更改,请上船乘此舟同走。”
也就是说,嘉隆建议他放弃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留得青山在,只身一人乘自己的小船逃走。
“没错。”一益现在也是全无自信,于是连忙收拾行装,与数名近臣乘上小舟,趁着暗夜逃到了蟹江城水门。
然而,当小舟划至海口时,嘉隆率领的鸟羽水军却突然改变方向,往海面驶去。
“嘉隆没理由会暗算我啊!”一益挥手,使劲儿地呼唤。但谁想,不久从暗潮中近前来回答他的竟然是隶属北畠信雄的数艘伊势水军!
“啪啪啪啪”子弹立即划着红线掠过黑夜,敌人大喊“不要放过”、“抓住他们”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嘉隆的兵船突然改变行进路线,定是看到伊势水军来袭,便趁形势不利之前不战而走了。一益狼狈不堪。如今也不可能再追上友军,而磨磨蹭蹭又必定遭到敌方水军和附近陆军的夹击,成为俘虏。
“回退回退!全力朝后划!!”小船就像被风暴吹回的树叶,再次潜回了蟹江城的水门。
老将
蟹江城被孤立了。德川、北畠的联合军将这里完全包围了起来。
泷川一益陷入了自己所描绘的奇计之中。但像他这等年纪,又拥有如此周全的考虑和经验,为何会亲手招致如此厄运呢?
此前在长久手战死的池田胜入也可以说是出于同样的因由。胜入比一益还要年长,但在急进求奇功,却惨遭挫折这点上却极为相似。二人虽是秀吉的武门前辈,但在这巨大的时代变革中,如今西方秀吉和东面家康这两巨人被尊为仲裁者,信长以前的精英不论家世、阅历如何显赫,都不得不追随其中一方。
这虽然是跨越一个革新时代的必然区分,但那些无法安然接受时代自然作用下的不平与反弹,依然想着身老人犹在的沧桑血气,却更容易做出连年轻人也不会做的拙劣之事。
血气与急躁并非只是年轻人的共性,初入老年的人的急躁才更为危险。这时期的人们在生理上的自制和反省会弱化,也可以说是因为容易被那种必须趁现在多赏赏花的焦急和不甘心的心态所驱使。
总之,曾经被尊为织田家家老之一,享受信长麾下之名将的盛誉的他,如今走至被困蟹江城的境地,实在叫人对其失手感到悲哀。
而与之相反,家康的手段是多么高明,鲜明的进攻手法可谓是滴水不漏。
“泷川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别因城小而轻视。”家康冷静地嘱咐,那副万事只待收尾的态度,正如百兽之王的利爪扼住猎物致命之处后,从容环视四周情形的样子一般。南面海门口有榊原小平太康政和丹羽氏次等队伍;北门事先安排了水野忠重和大须贺康高,以及众多兵力;西方则交由信雄军负责;石川伯耆数正则作为游击队在全军侧面备战;而东门的前田口处,旗本们的铁枪阵浑圆紧密,铁炮队呈前二段式展开,探子则在前方埋伏,金扇马标下的家康不管何时都一副沉着冷静之态。
以此阵容和兵力,若是四面齐发进攻蟹江城,必然将其踏为平地,但家康还是坚持采用谨慎的正攻法,不曾改变。
“城兵拼死出战的可能性很大。先建起栅栏,还有斗形瞭望塔,然后昼夜不停地往城内放箭。”
家康的进攻简直就是死缠烂打,让对方无法喘息又动弹不得,用这种毫无破绽的方法攻城,痛苦的自然是他的敌人。
一益虽身经百战,但连日来的苦战也是步步维艰。以他为首,包括盟友前田与十郎种利在内,如今事已败破,出去投降也是死,战也是死,干脆就疯狂地坚持固守。
六月十九日开始的攻击之中,他不屈不挠地竭力奋战,城中仅一千左右的兵力却令敌方感到相当棘手。尤其是二十二日家康下令发动总攻时,更是展现出了穷鼠欲食猫的气势,城兵的枪弹之下,攻方的牺牲相当之大。
家康见此,下令道:“组成竹盾,以竹盾阵逼近城墙。”在这种场合下,他也不忘耗时以减少损伤的方针。
城中的一益考虑到三之丸的薄弱和疲劳,打算让二之丸的士兵与之替换,却没有这个闲暇。现在,防御上只要露出哪怕一点儿松懈,立刻就会让敌军有可乘之机。
于是他等候傍晚来临。天色一暗,他立即从各个城门出兵反击。原本他打算趁此机会更替城内的兵力部署,但在出击后撤回城内时,海门口的城兵被切断了退路,围困在了敌军之中。“不能见死不救!”
泷川一益不愧是名将,他亲自带头再次出城,一番血战后,终于收回孤军,退入了城门。
就这样,二之丸的兵力得到了补充,但三之丸同时被攻方夺取。攻方在三之丸也建起瞭望塔,然后向近在眼前的二之丸枪箭齐发。
“坚持住!现在正是忍耐的时候!只要坚持过这十天,先前派出的密使一到达目的地,盟军必定会前来增援。”
一益和与十郎的鼓舞现在也渐渐失去了真实感,但为了激励守城兵士气,一益还是叫来勇敢的外甥泷川长兵卫,嘱咐道:“只要赶到关城、峰城、伊势路,那里盟军充足,还有蒲生大人的军队。前日已紧急派出使者,你也混出城外,雇一匹快马,尽快取得盟军增援,刻不容缓!”将他放出了城外。
但当晚敌军的攻击也不曾停歇,直到黎明,他本人和守城兵已疲软如泥。粮草弹药日渐缺乏,三之丸的敌军射来带火的箭矢不停地引起火灾,大半的防御兵力还必须全力进行灭火。
一益的外甥泷川长兵卫接受密令,当晚从下水道爬出,跨过水门闸,趁暗夜跑出了城外。
就算与伊势方面的盟军取得联系,但能否赶上援救,这点长兵卫心中也没有底。但叔父泷川一益在出门前这样对他说道:“眼下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了。你逃出城外,城兵们就会想着不久你就将带回吉报,只是等待这点也能成为他们的希望。要顺利突破敌人的防线啊!”
是夜恰逢小雨,长兵卫披斗戴笠,从城下郊区的鲶桥往西,在高台寺道匆匆赶路。
雨丝密集,夜雾蒙蒙,昏暗中只能看见自己的脚下。就在大跨步地朝前赶的时候,他的脚被绳子绊住,踉跄五六步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两侧竹林中的鸣器喀拉喀拉地晃动。他暗忖“糟了”,往后一跳打算跑回原来的道上时,已经迟了。一群像湿漉漉的甲虫一样的人影将他重重围了起来,闪闪发亮的应该是铁枪。其中一名武士盘问道:“可疑的家伙,你是哪儿的人,要去哪儿?”
长兵卫心中彻底断念,但还是尽可能地装傻充愣。“请放过我吧!我是须成村的百姓,叫长右卫门。村里有急事要赶去津岛。”
“哦,这样啊。”回答意外地干脆。“放行!”
听到这句话,长兵卫松了口气,正打算迈出脚步,那名武士向部下打了个眼色,“你这老狐狸!”几名士兵瞬间从他背后扑上来,将他反扭双手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