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笔下也如此沉痛哀叹,可以想象一般世态则更为沉重且露骨。为何人类要像这样,在没有战争的世界中就无法生存?这是世人心中所抱有的疑问。应仁以来,庶民们尝尽战争之苦,忍受着生活给予的一切历练,直至今日慢慢地也开始产生怀疑。总的来说,此次大战正是天下一统之所在,然而如今天下两分,难道无法折中持续下去吗?应该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吧?世人内心这样想着。没有哪个领导者不会口头约定和平,也没有不懂得战争酸楚的武士,也没有不害怕战争一旦开始就将危及生命的庶民。所以人类没人是不希望得到和平的,也确实都在诅咒战争。但即便如此,战事依然无休无止。刚以为结束了,顷刻间又转入了下一场战争的准备中,而当势力分布变为两大阵营时,一切不仅没有停止,反倒比以前的恐怖更为险恶,让人联想到天下集结的规模和牺牲之大。
但这不是因为人类的过错。若是由人类来做的话,那天下间将没有比人类更为愚蠢的动物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引导这一切呢?不是个人,应该说是人类结合起来的集合体在引导。所谓正确的人性必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否则便不能将其看作人性。人与人纠集成群,成为上万上亿的结合体时,已经不再是人类,只能称之为“地面上奇异的群居动物”。而正是因为将这一集合体看作人类,以人类的观念来进行解释,事情才会变得不明不白。
所以庶民们才说:“天下既已一分为二,所有理想和荣华不都能得到实现了吗?为何不惜赌上胜负分界也想要将其独占为己有呢?”
虽是俗人俗语,但却说出了个人理念相通的正确性。当时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作为一个个人的时候,必定都很清楚这一点。但纵观过去与现在,认为世事都按人类意志运行的观点终究只是人类的错觉,事实上还有大部分都是人类之外的类似宇宙意识的东西。如果说宇宙意识并不恰当,那可以说人类也如太阳、月亮、行星一般,在宇宙循环所注定的命运之下被迫一直运行。
无论如何,成为时代代表者的已经不能单纯地称作“一个人”,秀吉和家康都是如此。这个个体融合了无数人的意志和宇宙意识,他们自身将其称之为“我”,而身边的人以及庶民则将其称作“他”。而这个“我即他”的个体因为拥有举足轻重的官阶、姓名和特殊的风貌,在世人之间便有了“怎么怎么样的某某大人”这样的深刻印象,但实际上这些姓名官职都只不过是假想的标牌,其本质依然只是众多人类中的一个生命体而已。
如此看来,庶民祈求和平的愿望总是遥遥无期的。但时代的代表者也并非不希望得到和平,应该说他比任何人都热切地期望达到,并竭尽全力地努力实现。只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他本身也是这一目的的具象化实体。因此,当他遇上逆反者时,就会立即进入战争,任何外交秘策都能果断去实行。而在代表者的意志和行动的夹缝之间,无数的人类,存在于世间的人类遵从狡诈、争斗和贪欲的本能行动,也让牺牲、责任和仁爱的善美精神得以升华。人们亲手创造出自己生活的土地,为其增色,而作为副产品,有时也会展示出一种文化的飞跃,天正年间的世态也正是如此,令人难解。
地图屏风
佐吉退下。交替进入房间的是金森金五和蜂屋赖隆二人。“到那边去吧。”秀吉更换席地,进入了廊桥对面那栋房间内。入口、庭院周围都由小姓站岗,三人在那里一直密谈良久。金森和蜂屋现在是北陆方向的丹羽长秀麾下的将领,早先秀吉就一直为将长秀加为盟友而费尽心思。若是让长秀转向敌方阵营,形势对他就将极为不利。不只是战斗力,在战争名分上也会让信雄和家康的说法具有更大的说服力,因为这个丹羽长秀不仅是仅次于柴田的信长重臣,而且还是这乱世中罕有的温厚笃实的人物,拥有很好的信誉。
秀吉深知此事对名分的不利之处,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拉为盟友,为了讨长秀欢心,到今天为止可谓是用尽了各种办法。
当然,家康和信雄也向长秀使出了所有引诱手段,这也是事实。但也许是秀吉的热忱最终打动了他,数日前,他先行从北陆派遣了金森、蜂屋二将前来支援。秀吉自然欢欣不已,却依然无法安心。
“大人吩咐立刻传御祐笔来此。”
金森金五独自走出来对站岗的小姓说道。不一会儿大村由己便来了。进入屋内,他照着秀吉的话开始执笔书写长长的信函——给丹羽长秀的信函。将信中的重点一条条说来:
一、十一日拜读寄给美浓守秀长的书函,不禁热泪盈眶。二、五畿内的加固自不必说,西国方面也得以稳固。势州战况由坂本传达指示,甲贺、伊势之间也新建起三座城池,每日胜讯令盟友士气愈见高涨。
三、美浓方面有您熟知的池田胜入、稻叶伊予、森武藏等人已做好切实的准备,江州永原也令孙七郎秀次、高山右近、中川秀政及其他一万四五千士兵前往占领阵地,无须担忧。
四、秀长往守山,于次(秀胜)往草津,长岗越中(细川忠兴)往势多各自占领阵地。另吩咐加藤作内、堀尾茂助先行取甲贺中腹为据点,派筒井前往大和,增添本营兵力。
五、备前、美作、因幡等西国城池不动一人,稳若磐石。纪州、泉州昨日也增派蜂须贺、黑田、生驹、赤松等总六七千人前往。
除此外,秀吉还将本次大战的兵力配备详细具体地在信中对长秀一一明言,然后又添附道:
如上所述,本营万事俱备,无须忧心。务必多注意身体,守城谨慎,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反过来提醒长秀注意身体,更提到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乃北陆心无二志之同盟,且是北陆第一道门户,希望能尽力疏通意向,建立唇齿之交。结尾处还写道:
若贵方急需用人,可让蜂屋、金森返回,另有余裕可随时增派五千、一万人前往。
眼下世人多有暴躁,人心惶惶,但筑前已有觉悟,十四五日之间会静观世态,此事万勿担忧。
至此搁笔。
使者拿着这封信走出茶室,立即往北陆赶去。黄昏之前,仅伊势方面的战况汇报便收到了三次。
看过战况书函,秀吉拉着使者亲自询问情势,接着又托付口信,边让人写回信边解决了晚饭。晚饭还有其他侍臣一起在大书院共食。
大书院一角放有一对屏风,上面用金泥绘有一整幅日本全国地图。秀吉眼睛看向那边,突然向周围问道:“派往越后的使者还没有音讯吗?派往上杉景胜处的使者……”
“算天数的话还……”周围人掰着手指说起了前往远国的不便,秀吉也掰指算着,又再次呢喃:“是吗,今天才十三日吗?”
木曾的木曾义昌处也派有使者,和常陆的佐竹义重之间也数度互遣密使,屏风地图上细长的国土上,从这端到那端的其他地方也都遍布他的外交网。
秀吉向来都把战争作为最后的手段,他信奉的信条是外交才是战争。除却以追悼故主信长为名,在山崎征讨光秀的慰灵战外,其他的皆是如此。
但他并非为了外交而外交,也不是有了外交才建军力,他一向都是有军力才建外交,将军威军容准备万全,在外交中占足分量。写给丹羽长秀的信函内容也满含着这一独有的参汤味。
但对于家康,这一手段也并不奏效。此事虽然隐瞒了所有人,但实际上秀吉在事态变化至此之前就曾秘密派使者前往浜松,信中言道:
筑前对三河大人的好意相信仅回想前年奏请朝廷晋升官阶一事便能明白。大人与筑前有何理由必须一战方休?信雄殿下此人天性如此,其愚痴早已为天下人定论。拥愚昧遗族,无论大人如何宣扬名分,世人也不会将大人之举看作仁人义军。我二人斗殴,结局岂非无趣?若大人贤明能予以理解,筑前愿约定未来共荣,将美浓、尾张二州再划至大人领属之下。筑前赤诚如此,不知尊意如何?
因人而异。这一次明显以秀吉失败告终。但即便在与信雄决裂之后,秀吉还派人附上更优厚的条件,试图说服家康。使者激怒了家康,仓皇返回。当他向秀吉报告,家康说“秀吉并不懂家康”时,秀吉则苦笑道“家康也不知秀吉真意”。这件事秀吉做得实在不精彩,那之后也就再未提起。因此就连近臣之中也无人知道背地里有这般交涉。
不管怎样,秀吉在坂本的生活每日都极尽繁忙。他掌管着伊势、南尾张方面的军事司令部,以及北陆、东奥至南纪、西国全部地域的外交谍报本部。如此机密的中枢部门,比起大阪城来说,坂本在地理和时间上更为方便,使者往来上也有不引人注目、四通八达的便利。
大阪和京都的间谍活动正盛。表面上,家康是东海到东北,秀吉是近畿到西国,两方的势力界限划分清明。但在他的本部大阪城内部,与德川家互通消息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就连朝廷公卿之中也有人暗中属意家康,等着看秀吉势力大挫。
而在一般人当中,有的父母奉公于关西,儿子却隶属东军将领麾下;也有的兄长依大义加入家康一方,而弟弟却与大阪有着无法割断的亲缘关系。在思想上也是,一方赞同秀吉的理想,一方与家康的名分共鸣,同族之中也爆发流血冲突,酿成骨肉分裂而斗的惨剧。
比起战场上的血腥,这种战前及战后的现实痛苦才是战争所带来的更为深刻的悲剧。然而,就在大多数人对这些烦恼置若罔闻,陷入混乱、迷失之中时,一些在正常的社会状态下无法得偿所愿、认为此时正是时机的恶人也掺和进来,经济、道义和秩序都变得混乱,战场外也开始卷起更甚于战场的苦痛和争斗。
秀吉深知这些苦楚,从他在尾张中村的茅屋中成长开始,放浪多年的时代已是如此。之后,由于信长的出现,一时之间,社会虽然依旧苛刻,但另一面,庶民的生活也开始有了明朗欢快的伴随。他相信这个人将会给世间带来真正的和平,却不想中途发生本能寺之变。
他发誓要将因信长之死而受挫的理想亲自实现,为此,这两年多来一直不眠不休地努力,一直到与目标只差一步之遥,如今可说是已经接近他的愿望实现的最终阶段,也可以说是千里之道已行至九百。但这剩余的百里中却有一个最大的难关。虽然早就预测到有一天必须正面拔除或攻破这一难关,但当实际相遇时才发现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家康,迄今为止从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让他感到沉重的。“家康”这两个字,近来即便是在睡眠之中也依然清醒着。
时刻传来的谍报让他对家康的行动了如指掌,他非常清楚家康也在以不输自己的觉悟和谨慎全力以赴。
自己在坂本度过的这数十日之间,家康大军应该已经行进至清洲。想来他是想在这场如捅了蜂窝一般的伊势、伊贺、纪州之战中西上亲征,一举攻入京都直逼大阪,清晰一如台风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家康也不认为这是一条平坦大道,心中定然预期着西上途中的一场大规模会战。秀吉也预期着会战地点。不用说,能让这旷古烁今的东西两军自由地乾坤一掷的平原,除了木曾川边境的尾浓大平原别无其他。
若能抢先一步,便能在备战上占得构筑要塞的地利,获取谨慎万全之利。家康已经前往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秀吉确实落后了,甚至到今天十三日即将结束,依然不见坂本有任何动静。
这不是因为不懂对手,而就是因为太清楚家康是何人物了。这个对手非明智、柴田可比,为谨慎起见,落后于人也是迫不得已。他要的是以期万全,为了拉丹羽长秀入盟,为了不让毛利在西国起变,为了让上杉、佐竹威胁关东背后,为了事先灭除四国、纪州的跟来众和杂贺党等危险分子,也是为了对附近的美浓、尾张与信雄有恩情的诸将施以利诱,削弱其势力。
“大人,又有快马到!”通报者的脚步连用膳时也未断绝过。
恰巧刚用膳完毕,秀吉放下筷子便问:“哪儿的?”并将手伸向书函小箱。
“来使是尾藤甚右卫门大人的家臣。”“哦,来了吗?”这也是他等候已久的其中之一——尾藤甚右对大恒的池田胜入受命再度派遣的使者的答复,到底是吉是凶?此前派出去说服黑田城主沢井左卫门的武藤清左卫门和渐藏主二使,那之后就音信杳无,据密探报九成九是不成功的。为拉拢尾张春日井郡的丹羽堪助而派出的今井检校昨日刚刚受辱而回。秀吉心情如开启神签一般地打开了尾藤甚右的信函。
“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好生地款待使者。”当天深夜,他睡着之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用惯有的洪亮声音叫来守卫。
“甚右的使者是明早回去吗?”“不,他说还有要事,稍事休息后便连夜赶回美浓了。”“已经回去了吗……那叫祐笔过来。”“遵命,叫哪位祐笔大人?”
“由己就好。”说着他又马上转意道:“算了,拿纸砚过来。祐笔应该也很困了。”虽是出于关心,但其实那位祐笔已经梳好头发更衣前来了,反倒无奈。
他坐在寝床上写了一封信函,是寄给尾藤甚右卫门的:
胜入父子不辞辛劳向吾等誓约同心一致,实属无上幸事。特此贸然书信是有一事相告,若信雄、家康知晓胜入协助秀吉一方,必定想方设法前来挑衅,切记此时不可回应,不可急进。池田胜入、森武藏向来自恃武勇,容易轻敌,大人作为监军还望能牢记心中,不失时机劝谏。此乃重中之重。
搁笔后他立即吩咐:“让使者即刻将这封信送到大恒甚右手上。要尽快!”
然而,大后天的傍晚,十五日时又有别的消息从大恒传来。犬山攻陷!也就是说胜入父子在决定去就的同时便占领了木曾川的第一要塞,作为加入秀吉军的礼物,乃一条吉报。“做得好!”秀吉无比高兴,但同时感到担忧。
小牧山
翌日,十六日。此时秀吉已经不在坂本。他的担忧结果也没有仅止于担忧,很快这一令人忧虑的征兆就在十六与十七日之间变成了事实。犬山大捷之后,胜入的女婿森武藏守也想拔得一筹,打算奇袭德川的本营小牧,便潜入羽黑,却一败涂地,甚至有传闻说被称作“鬼武藏”的森长可还战死沙场。
“可叹,自负者啊!愚不可及,真是无言以对!”秀吉的痛叹是对自己的咒骂,同时也燃起了被家康挫败的耻辱之火。现在正是时机,就在他终于举足,决定十九日从大阪出发的前夜,纪州方面又火急火燎地传来凶报。纪州的畠山贞正游说归来,杂贺党等乱军从海陆正朝大阪逼近,且气势猛烈,万不可大意。不用说其后自然是由信雄和家康操纵。即便不是如此,在纪州各地残余的本愿寺不平之徒也总是与淡路、四国的诸豪呼应,一直等待机会。而更为危险的是,这些人的同伴中有很多人伪装成庶民居住在新都府大阪城下,这也是事实。
“肩负甚大,不能草率地骤然起身也实属无法。”秀吉延迟了出发日期,用了大约两天将一切准备妥当,留守期间,城池的巩固、街道的备战皆无一遗漏进行了安排。又向此前派去增援蜂须贺、黑田等军势的各个前阵送去指示和鼓励,询问情况。当他觉得可以暂时放心后,便将守城重任交给蜂须贺正胜,终于从大阪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