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就好像是自己的金子一般扬扬得意:“主人猝死,犬山城的武士都只顾忙着善后和葬礼。而池田的老臣和我们则趁此机会,在城下的小商人、野武士,还有城中藩士和足轻等当中挑选聪明的,将黄金分到他们手里,当然不是白给,而是要在配合这边的计策之上……”
醉酒人说到这儿也有点儿渴了,倏地起身去厨房,用竹柄勺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
“哎?”回来后三藏才第一次注意到在昏暗窗边一直支起头看向这边的阿通,便走近前道:“那边有人在吗?是谁……”
阿通害怕这个醉汉万一发难,立即坐直了身子。三藏借着从竹窗洒落的微弱的月光紧盯着她看,酒意顿时全消。
“嗯……这真是令人惊讶,竟是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是阿通小姐吧?”
“是的,三藏你还记得吗?”“怎么可能忘呢,不过差点儿就看错了,变化实在太大了。”“那么,我变成什么样了?”“这个,该怎么说呢……看起来都到水灵灵的年纪了。”“我也是会成长的。”“的确如此,看来不会成长的只有我老妈一个了,哈哈哈哈……不过阿通小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正考虑去京都。”
“去京都……这不是很简单吗?那我老妈怎么说?”“总是说让我回庵院,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心情。”“可惜,可惜!”三藏使劲摇头,瞳孔中瞬间闪过认真的光芒,一度醒来的头脑在残留的酒气中思忖道:“如此天仙怎能让她徘徊野外,不能让她成为我的老婆吗?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于是他开始想法以她的愿望来引诱她。老妈在肯定会很麻烦,于是他便对阿通说有事想到外面商量,你是旧主的千金,何必在意婆婆,外面月色朦胧,到樱树下再好好商谈。
看阿通听信他的巧言,跟着自己的流浪儿一起走出门口,阿沢赤足跑到门前泥地,抓住她的袖子试图阻止。
“你真烦!又不是笼中的鸟儿,小姐都这么大了,老妈你这么焦心想把小姐变得和自己期望的一样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该早点睡,我们很快就回来。”三藏强行把阿沢的手拉离阿通的袖子,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竟然追过来了。阿通小姐,跑吧!”见三藏跑起来,她也没闲暇询问去哪里,只得跑了起来。小野乡的夜色越来越暗,突然,阿通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去离人烟太远的地方。
“三藏,已经够了吧。”
“啊,已经没关系了……不过,顺便再赶十条街吧。”“……那,去哪里?”“前面不就到长良的河原了吗?已经能看到稻叶山了。”“嗯,没错,小时候还经常和三藏来这儿玩呢。”三藏一阵战栗,感到体内瞬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火热的兴奋感包围。他想这事儿看来能成,不禁忘我地陶醉了。来到长良川的中川原,阿通四下看了看可以休息的地方,但三藏却已在横渡船桥。于是阿通连忙追上去问道:“三藏,要走到哪里去?”“过来吧!夜色宜人,走走也很愉快不是吗?”“但总是一直走也……”“我知道,你想去京都对吧?那就别说话跟我来。虽说现在世道不好,无赖当道,但我三藏怎么说也是日置大炊的儿子,接受了旧主千金的请求,自然不会敷衍待之……这样边走着,我边在想要不陪着小姐一起上京或者其他。”
“你会陪我一起上京吗?我既无上京的盘缠,也没有熟人,而且不破前方的山路和漫长的江州路上有很多野武士和坏人。前年安土失陷后,我在那里迷路遇到了很可怕的事,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可能一个人无法走到京都……”
“又不是要住上几晚,只要我跟着你就很容易了……不过,到凌晨卯刻(早晨六点)三藏还有件生死攸关的重大任务。如果不完成这件事,我哪里也去不了。”
“可你刚不是还悠然喝酒,已经摇摇晃晃了吗?”“哪儿的话!”三藏骄傲地吹道:“我喝酒是因为最先潜入犬山去收买人心的任务靠着大量黄金的力量已顺利完成,剩下的就只有今晚亥刻(晚上十点)将结果通知池田胜入大人这一件事了……我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就喝了一杯,顺便回家让老妈惊讶一下。”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渡过船桥,登上了稻叶后山那条从日野去古市场的山路。
一路走来的谈话中,阿通能清楚地想象到三藏和接受池田家密令的武士在犬山所秘密进行的事情。不,应该说三藏本就没有打算隐瞒,反而希望她知道,好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干且大有可为的男人。
这次犬山行动比胜入预期的还要顺利。而三藏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赶到今晚从大恒向犬山急行军的池田胜入马前,向其报告事情成功:“一切如大人计划顺利进行,已完全作好内应准备。同行老臣与其他两人仍在城下潜伏,等待接应大军到来,还请安心举兵前往犬山。”
如此,这一任务就算完结了。
“只需稍作忍耐到早晨就行。小姐,请你在这里等我。我已经准备好膳食,黎明之前犬山就将攻陷,等迎接胜入大人凯旋回来,领到约定好的奖赏,我便立刻陪同你前去京都,好吗?大事完成后,我也想去京都看看,放松一下……”
来到山顶择地坐下,三藏频频迎合阿通之意。因自己还有任务在身,稍后便要到山脚街道上等候池田军的到来,到明天早上卯刻一定会回来,所以希望阿通能在那边的寺院屋檐下睡着等他归来。
阿通眉宇之间没有任何疑惑,但也并非完全相信他的话而陶醉在自己的梦中。她冷淡而美丽的眼中所带有的理性和聪明的判断,无一不映射出她内心的清波。
“嗯……我会等着。”她点点头。
三藏立刻起身,陪她来到山神庙或其他什么的古旧屋檐下,为谨慎起见,又再次叮嘱她切莫改换地点。
“啊,好像很晚了,说不定已经不知不觉超出时间了。那么,听好了阿通小姐,若是背叛约定,我三藏会恨你一辈子的。请务必在这里等我到明天早上。”
离开那里后,三藏的脚就如在宇宙间穿梭一般飞起来了。从山脚的野一色跑到各务原,三藏来来回回地眺望笔直贯穿东西的犬山街道。
“哎,他们已经经过这里了吗?还是没有?”对面有农家还亮着灯,三藏走近后门询问道:“大叔,刚才有没有一大队马匹和武士经过这里?”牛栏里响起了牛叫,有人转过了身。听起来就像是牛在回答一般。“是了,好像是有经过。是去做什么呢,跑得非常迅速。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确实有很多人朝东边驰骋而去。”接着又有一个也许是村民老婆的女声说道:“说到这儿,还有更惹人注目的。天色还亮的时候,就有人用牛车载着二三十艘渔船朝东去了。鹈鹕饲养人要去河川也还早,莫不是犬山有祭祀?”
三藏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斥责自己,暗道不好,跳转身道:“没错,祭祀!是犬山的血祭!一个不好,之后就是我的死祭了!”
说着就在犬山街道上拼命地往东飞奔。月色朦胧,道路昏暗,此时已经过了初更。
犬山陷
犬山的城镇便在对岸。中间相隔的不用说自然是木曾川上游。水流与岩石低鸣,急流飞溅回响,蒸腾而起的厚厚水汽让月亮、山水都如笼罩在云母之中,只有对岸几盏湿润的灯光高低不同地浸染出来,朦胧可见。
“所有人弃马,将马栓到一起。”胜入本人也翻身下马,坐到临河放置的马扎上。
三四十名旗本立即效仿主公下马步行,随后跟来的人也都将马匹拴在原野,轻身站到河川水边。
“噢,时间刚好!看那儿,是纪伊守大人的军队……”队伍中有人指道。
胜入探起身,眼睛凝视着上游河原急唤道:“探子,探子!”一名小探子立刻跑回来报告确实无误,不一会儿,总数四五百的兵丁便与池田胜入率领的约六百人会合,近千人影乱如鱼纹般攒动。青鹭三藏总算在这里追上了军队。哨兵为便于监看,将三藏围在枪阵中带到了池田胜入的马扎前。胜入没让三藏说任何废话,问完要点后便动了动下颚示意他退下,就像在赶走碍手碍脚者一般。这时水边各个点都已经开始用平底的渔船横渡河流。穿成守山人般的轻装甲兵伏身接连跳上对岸,然后船棹立即掉头,再运新一批的甲兵过河。事情进展迅速,一眨眼之间便结束了。留下来的只有三藏一人。不久,对岸犬山城城下齐声扬起武士的呼喊声,震彻夜空。瞬间,湿润的夜空一角变得通红,城下街道上方火光飞舞。
城内也骚动四起。但那只是狼狈和混乱的回响,以及四处逃窜的人对同伴的怒骂和大叫。唯有城主中川堪右卫门的叔父不惊不乍,道:“哪个卑鄙小人竟趁城中丧事,借悲叹虚空之机夜半来袭?”
他傲然屹立城墙上,气势如虹地挥舞刀枪杀敌无数,但自己也满身疮痍壮烈牺牲,给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胜入的奇策收到很好的效果,犬山城不费吹灰之力仅仅半刻钟便攻陷了。
城内、城下都出现背叛者,让守城士兵措手不及,造成了意料之外的混乱,这是能短时间内攻陷这一天险的原因之一。但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池田胜入曾做过犬山的城主,城镇中的人,以及附近的乡长乃至百姓至今都还敬重着这位前任领主,这才是制胜最大的因素。也正是有这一前因和羁绊,胜入在奇袭前派人进行的收买计策才会发挥出黄金以上的功效。无论如何,池田入道胜入在加入秀吉军之初——在还没有收到秀吉任何催促的情况下,作为加盟第一步的证明,便立即向西军献上了犬山攻陷这一礼物。同时,也以此作为对信雄和家康的回答。
天明时分,城中之人尽皆替换成池田家家臣。将守城责任托付给稻叶入道一铁后,胜入父子二人立马率数十骑旗本改道撤回了岐阜。
袭击和撤退都如潮水一过那般迅速。退军考虑到从城中四散逃出的中川残党潜伏在外,恐万一起变,便将途中的小口、乐田等部落一路烧毁而过。
处在没落中的名门身边尤其容易聚来一些复杂的人物。先见者、轻薄者,以及直言不讳却不被容纳的慷慨者等很快就会走出这一圈子。然后那些对时势敏感、明白自己无力挽回衰退之势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远离。
剩下的就只有离开这里连生活依靠和自立能力都没有的人,抑或不管枯荣、生死、哀乐都始终坚持主仆之道的真正的忠臣。
然而,谁是忠诚之士,谁是求方便者,谁是想利用而追随的人,要区分这些并不容易,因为这群人中个个都会巧妙制造虚实以抬高自己。而如果处于中心的主人能够正确地进行辨识,那么不管是第二代还是第三代,都不会亲手将人为的命运在短时间内加速从没落到灭亡的过程。
但同样是谄媚,像德川家康这样的“攀附者”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景况。信雄不过是对世间之事毫无所知的乳臭小儿,两者根本无法比拟。信雄拥有有形无形的名门遗产,即便必须用到,也不用自己主动接近,而是要对方靠过来依赖自己,将他变成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的大不同。
“哎呀哎呀,这真是劳您费心了。中将(北畠信雄)殿下,再让我来点儿泡饭吧。我家康出身贫寒,今夜盛宴真是令我大饱口福,不禁吃个不停,大腹满胀。”如其所言,家康确实一直专注于美食。
这是十三日,也就是到达清洲的当天晚上。昼间,一抵达清洲信雄便到城外寺院迎接家康,紧接着就转入正题密谈数刻。黄昏时分,在城内的客殿休息后,招待宴便开始了。直至今日,就连在信长之变时也从未对中原轻易出手的家康,如今却为了自己从冈崎倾巢而出,赌上储备多年的全部德川势力,亲自策马来到清洲。因此信雄对他不得不以敬慕和感激的心情来瞻仰,甚至感激亡父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好知己。可以说只有此人才是真正重情重义、惩强扶弱、正义仁慈的武门侠士,信雄倾尽心思以尽款待之情、膳食之美。
然而这一切在家康眼中如同儿戏,只觉得他可怜无比。想起过去家康借观富士为名,在其父信长甲州凯旋归路上连续七日的盛宴招待规模,今夜的寒酸实在令人不禁觉得可怜。
但这并不是指物质的奢华,而是对物质的活用。想信雄连物质都不会好好利用,看他身边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在杯盏之间爬来爬去的家臣们,很明显他们根本没有被作为一个人来好好利用。
以之前的引诱来说,明明有对手,这个信雄却偏向秀吉挑起事端,给秀吉落下口实,引起了战争。仅凭这点便能清楚感到,在信孝死后,织田这一名门血脉已离断绝不远了。
眼中所见除了怜悯别无其他,家康感到一阵同情。然而,他是一个能将理应消亡之物的灭亡与人类在该死之时的必然死亡等同视之的男人,即使是对自己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一直对自己说,如果自己也无德无才、无法在这乱世中有众人拥立的话,那就应该立即消亡。
所以在这次欢宴中,虽然他感到怜悯同情,但内心深处却决定将这个脆弱的名门子弟掌控在手,完全为自己所用,二者之间毫无一丝矛盾和良心上的疑惑。原因就在于,拥有名门声望和遗产的愚蠢遗族乃是世上最易成为祸乱根源的存在。可以说利用价值越高,其存在就越危险,不仅周围会接连出现牺牲者,酿成四邻的冲突祸事,也会给庶民带去源源不断的灾难。
相信秀吉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不过秀吉将信雄作为自己目的达成的一大障碍来处理,而家康则是为了给自己更远大的野心奠定基础打算利用他。秀吉和家康持有的这两个相反的“信雄观”,虽然其目的根源都是相同的,但眼下在策略上却呈现出一种对立的态势。因此,反之如果家康的策略是除掉信雄,那么秀吉必将果断地站到帮助信雄的那一边。
但不管怎样信雄都只是一个傀儡。不管倒向哪边,只要他不亲手舍弃身为信长血亲的过去,甘愿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那么他的命运就注定是一场悲剧。信雄无法看透这一点也是让家康感到可怜的原因之一,但以更普遍的看法来说,将他置身于与家康、秀吉等人物并立东西的时代之中,这本身就已经注定了他的不幸。而且,他还将家康本人看作举世无二的同情者、理解者,相信他是绝对的同伴,毫不怀疑。
“哪里的话,盛宴现在才开始。您大概也有点疲累了,但这是信雄由衷的盛情招待。这些都满载着我对德川大人的敬意和信赖,即便不享用,看看喝杯酒也好……如此春夜,早早离别就寝实在可惜。”
以信雄本人而言是打算尽最大努力接待家康。但即便不是这里,家康也对宴会兴趣不大。平日在客人或自己家中主持的宴会,对他而言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不了,中将殿下,大人已经不能再喝酒了。您看他的脸……就请赏赐我等一杯代之吧。”
陪坐的酒井、奥平、本多等人察觉到主人正强忍着呵欠,便替他挡住信雄过度的好意。
然而信雄还是没有注意到主客的困倦,他依然按他所想的努力去错误理解和关心主客困倦的模样。他向家臣一阵耳语,正面的大拉门立即便被除去,为二度招待所准备的猿乐艺人已经备好乐器、换上服装在那儿等候,很快便开始了狂言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