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纸门,窄小的房间略显寒冷。一张矮脚小桌摆在房间正中,一名十六七的姑娘与松琴尼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旁边叠放着几册《源氏书帖》,而桌上翻开的正是其中的《空蝉》卷:
“昼间西厢君前来,正相对下棋。源氏闻此亦想睹其对弈,悄然进屋,藏身格子门帘缝中。格门未锁,隙间正好窥。且向西望去,屏风一端折叠,暑热天帷幕亦拉起,室内分明可见。灯火近旁,源氏想‘正屋中柱旁即吾思挂之人’,仔细端详,其人着紫绸、披外衣,容貌精细,姿态玲珑而淡雅……”
小姑娘流畅地诵读着,听起来《源氏物语》中这篇《空蝉》也好,《帚木》和《夕颜》等章节也好,她都很喜欢,不知已读了几十遍,几乎能暗诵出来了。
“源氏悄声撩起帷幕入得正屋,更深人静愈显衣物窸窣。空蝉虽欢喜源氏忘怀,然那夜如梦之事萦绕心头,无法安睡。昼夜恍惚、哀风悲叹,如是今夜。对弈者曰:‘今宵留住此处。’畅聊至今才睡去。年轻者心思单纯,片刻即酣睡不醒。忽觉有人近来,且香气扑鼻,空蝉抬头,自挂单衣的帷屏间隙窥探,幽暗光下分明见一人走近前来。空蝉诧异不知如何是好,披上生绢单衣悄然起身溜出屋去。源氏入屋唯见一人安睡,甚是宽心。侧屋低矮,仅二侍女伏卧。揭起女子所盖衣物,源氏稍觉怪异……”
“哎呀,不行……”小姑娘突然满脸通红阖上了书本。她圆睁着大大的杏眼,甚至不时地叹气。
作为日课,松琴尼一直教授着这名热衷文学的少女《源氏》的读法和解释。她还从未见少女在学习途中发出如此声音,于是笑道:“欸,阿通你怎么了?”接着和阿通一起转向雨檐方向的纸门望去。
“禅尼大人,好讨厌啊,那边有人在偷听……”“不会的,不可能有别人的。”“不,有人。刚才起肯定有人一直在偷听。”“是谁呢?”
“虽不知道是谁,不过……”“一定是往常的那些小猫。”
为了让她安心,松琴尼起身打开了纸门。一开门,眼前不知何时来了位不速之客,正端坐在外廊尽头。客人不承想门会从内打开,似乎也吃了一惊,转身看向禅尼满脸恍惚道:“啊,您好!”
“哎呀,真是!这不是友松先生吗!”听松琴尼一说,屋内的阿通也骄傲道:“看吧!我说过屋外有人的。”看起来二人似乎很熟,友松随禅尼进屋坐下后,先就刚才的事解释了一通:“不好意思,我真的太失礼了。我可不是像源氏那般从缝隙中偷窥女子闺房的秘密,只不过院门寂静,不知您是否外出了,便走进了庭院。一进来便听到一阵优美的声音在朗读《空蝉》章节,听着听着不禁忘我了。”
阿通匆忙将小桌和《源氏书帖》收拾到房间角落,然后刻意摆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样子给客人看。
知道她脾性的禅尼觉得实在滑稽,忍着笑说道:“哪里,您别在意。只是这个孩子比较怪而已。”
阿通一听还真的生气了,怒道:“禅尼大人您说得对!反正我就是个怪人。”不过看起来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并非是发自内心,反而带有很浓的撒娇的意味。被客人打断难得的学习确实让她感到不平,但她却将这份不平和对客人的友好巧妙地以一种略带趣味的形式天真可爱地表现了出来。
“哈哈哈!不管怎样是我不对,阿通小姐就原谅我吧。”“不行,不能原谅。”“什么,不原谅?这可叫人伤脑筋,我道歉。”
“既然您如此道歉我就原谅您吧。日后在女性居所可不要再做出如此失礼之事了。若是今日有其他男子在,您被当场斩首也不奇怪。”
“真是惶恐。不过,果真是个不同一般的女子啊!嗯……”说着友松开始端详起阿通的模样。此前就觉得她不像当地附近出生的,今日一看觉得她越发秀丽非常,《源氏》的一众女性之中也没有人像她这般,令人感到新鲜且知性。看着她,友松心中不禁惊艳,这真是一朵非凡的造化之花,不仅毫无造作,简直就如睿智的结晶一般。
如今五十有余的他,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也遇到过不少女性,又从一介亡命武士成为漂泊在外的贫穷画师以求存活于这艰险世间,可谓经历了各种世故人情,养成了一双明辨事物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画家之眼的他真的是惊讶不已。
“禅尼大人,让我来。”看到松琴尼要起身,她觉察到要为客人斟茶,于是连忙代其起身走进了里屋。
友松依旧目送阿通离开的身影,问道:“禅尼大人,那位姑娘是您的妹妹或者您亲属的千金?”
“他人常这样问我,不过她既非我妹妹,也不是侄女,只是自父母一代起,包括过世兄长都有深厚交情的世家之女。”
“原来是这样。以这个年龄的少女而言真的是聪明非凡啊!听她诵读《源氏》,断句清晰,谈话和文章区分巧妙,真是令人叹服。听者似乎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源氏身上的芬芳和发生在他身上的场景,这点若非诵读者自己有透彻的理解是绝对做不到的……想必一定出身名家,自小便在都城接受良好的教养。”
“不不,”禅尼呵呵笑着纠正他的遐想道:“是田野出身。就在美浓地方,从这里向东约八里处北方乡小野村里,一个叫小野政秀的便是阿通的父亲。不过阿通幼时,政秀大人便死于合战,亲人、随从也都失散了,便暂时寄养在我兄长亲信家中。十三岁时,阿通因缘际会进入安土城奉公。阿通那般乖巧伶俐,不仅御局殿下甚是喜爱,据说信长公也很爱护她。但天正十五年,信长公死于本能寺,安土城也变成那番模样,可怜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女经历途中各种苦难,终于辗转返回了美浓。说到合战,人们只会为战败武士感到悲痛,但为何连一个不通世事的少女也要遭受那般可怕痛苦的回忆……幸而阿通天资聪颖,将萌生的困难当作对自己的历练,活用在自己身上,只此一点便足以令人觉得她确实与一般少女有所不同。所以,虽然她看起来天真单纯,但有时甚至比男子更为刚毅,连我也会觉得惊讶无比。”
这时,当事人阿通端着放在袱纱上的茶碗过来,小步走向友松去为其斟茶,禅尼的话也一时中断。
待友松施茶礼、将喝干的茶碗递回来,阿通又隐身入屋接着为禅尼沏茶。
“竟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那般教养想必便是在安土名门中养成的吧。那她现在便是为了今后能成为一名好禅尼才跟随您学习的吗?”“当然不是。那孩子讨厌乡下,早已习惯安土城的繁华精彩,还有从海外拥入的异国文化,又怎会想着过庵院生活呢?”“的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现世虽有众多僧尼,却没有一个是自愿进入庵院的,我们都是被国乱风雨吹散的无梢之花。更何况天生逸才的阿通,只要有机会便会离开我,前往夙愿中的都城……我也并未说不行,只是如今世间还没有真正的和平,我也只能安慰这颗年轻的心等候好时机。但她这般聪明,在这无聊的山中只是与我一起洗洗涮涮、读书、听鸟啼,不知能待多久……”
禅尼显得没有自信,没有继续说下去,眉间神色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也在这个年纪时的自己。
其实这位禅尼也不过才三十七八岁,若说年纪,确是位令人怜惜的年轻禅尼。尤其不知是否因为常年斋素的原因,肌肤光滑全然不见老色,有时还会被认为是正值妙龄。
“哦,对了,友松先生。之前蒙您好意,无心之情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趁阿通端茶放到自己面前,禅尼便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与此同时,友松将身后的卷纸递过去说道:“是了,我前来也正为此事。上次之后,我立刻着手画稿,无数次修改总算做成底图,便拿来此处……总之您先看看,若有任何不满意之处,无须多虑,还请一一指出,我再根据您的意见精化底图。”说着,他便将携带来的底图面朝禅尼展开,然后静静地等候托付人的感想。
那是一幅年轻武士的肖像画。底图还未雕琢细节、涂染色彩,但改过多次的线条重叠在画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出画者所下的苦心。虽说还是未完品,但整体构图也好、一笔一画的功力也好,都已具备了足以供人欣赏的力道和灵魂。
“如何?”三人的脸都聚焦在同一个焦点上。
三个人沉默地思索着,忽然松琴尼的眼中涌满泪水:“啊……何其相似啊!”
她似看非看地在画中看到了已故兄长的身影。“真的,确实和那位大人一模一样。”阿通也一同慨叹道:“我也一眼就辨出来了。这一定是我心中浮现的那位大人。”禅尼为掩饰泪水,接过话题问:“这幅画像,阿通觉得是谁呢?”“应该是禅尼大人的兄长吧。”
“啊,真是……”禅尼脸上不禁浮现出满满的怀念,道:“你猜得不错。那么,你又是如何明白的呢?”
“这个嘛,一般武人的画像,不管哪个,要么看起来很强,要么就彰显其威势。但这幅画上之人既未穿甲胄、倚靠桌几却未有采配,也未衣冠束带,就好像附近山中的一介草武士,穿着无袖胴衣下着日常袴裤,随意地盘腿坐着。唯一不同的是其身旁有大量书籍,膝上还摊开一本正准备阅读,这是一般草武士没有的。”
“仅靠这些便立即想起贫尼的兄长吗?”“不,还有更明显的地方,那就是虽是武人却不似武人的面容,看起来与其说是体弱,更像带病之身。兄长大人学问精深,聪明睿智,却不幸早逝,这幅画不正将其貌态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了吗?”
“没错……的确如此。贫尼也觉得像是见到了生前的兄长一般。”“再者,您看他小袖上的家纹,圆圈中绣有茑叶纹。从这座庵院后爬上菩提山上的城池,那里的古老屋瓦上也能看到这种圆茑纹。我想已不必多说,曾经作为城主住在菩提山上,之后隐居栗原山,受羽柴秀吉大人多次拜请,不得已加入秀吉大人麾下,后进攻中国时,在平井山长阵中罹患重病,最终不幸去世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大人正是这画中之人……禅尼大人,我猜对了吧?”
“……”无法抑制的思绪令禅尼紧闭双眼,脸侧向一边埋下了头,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
说到这位竹中半兵卫的妹妹,不必多问,松琴尼正是那位为了重病兄长而落发为尼,笼居栗原山中如百合般凄楚可人、唤作阿夕的女子。
下山后,置身于时代的潮流和权力之中,就连贞节如竹的兄长也难逃以军师身份奉公于秀吉的命运。更何况少女阿夕,被秀吉看中后,终难抵挡他的情热诱惑,成为了他的侧室也实属无奈。
不过此事却是兄长半兵卫一生中不为人知的痛处,阿夕对此也早有察觉,一直期待着远离秀吉宠幸之日的到来,而那一天就是兄长死于平井山阵营的日子。
阿夕借此向秀吉请辞。遭遇半兵卫之死,秀吉也正沉浸于悲叹之中,毫不犹豫地准许了她的请求。于是阿夕抱着兄长的遗骨返回了家乡美浓,落发更名,以松琴尼的身份开始了全新的庵院生活,清享余生。
静夜骚客
“真是太感谢您了。”禅尼发自内心地感谢友松,满心欢喜道:“简直就是兄长活生生的写照。画得这么好,只怕我会舍不得拿到妙心寺去,想要一直放在这间草庵,常伴身边。”
半兵卫重治死于天正七年六月,今年刚好是七年忌,想来禅尼也是想借此机会替兄长裱幅画像,等到夏季拿去妙心寺供养。恰巧海北友松游历至此,一诉衷肠,就拜托他挥毫绘制。
“哪里,与其供养在寺院还不如放在您身边,朝夕怀念,相信故人也会感到无比欣慰。身为画者,也会感到无上荣幸。”
友松又继续说道:“这只是画稿,可以进行订正,有什么意见和不满还请尽情指出。”这样多次询问后友松卷起图纸,说会以这个为基础绘制,然后便准备折返。
“已经傍晚了。”禅尼和阿通挽留道:“虽然没什么可招待的……”说着,一人急忙走进厨房,一人点灯,友松还没空请辞,晚膳便端了上来。
二人连酒也送上来,盛情款待友松,嘴里寒暄着“都是用别人送来的东西做的”“招待不周”等等。对于接受自己单方面的托付却如此用心绘制的友松,禅尼觉得这般款待仍然不够,而面对禅尼的这番好意,友松也杯盏不停。
友松本就好酒,再者即便回到寄居的深草丛中的百姓家,每晚也无人谈话,于是索性坐下来道:“在庵院喝酒说不定会让乡里人多有非议,不过盛情难却,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便接过酒杯送到嘴边。季节适宜,夜晚梅香隐约,友松难得地再次尝到了微醉的快感。
“乡里人的口舌您不必理会。”禅尼拿着酒瓶斟酒道:“世人口舌对于我们出家者而言根本无须在意。先生您也是不侍权贵,与白云为友的高境界的画师,为何还要如此说呢?”
“哈哈哈。禅尼大人真会切入重点啊。我自身倒是不在意闲言闲语,只是突然想到会给您增加麻烦。”
“哪里哪里,完全不会。”“不过我友松乃是被通缉之身,您知道吗?”“被通缉之身?”
“前年山崎合战之后,京都三条河原上曾两次出现偷盗首级之人。那时明智一方一败涂地,死者首级不断地被丢弃到京都河原上,对吧?”“久违世间血腥之事,不过倒是有听闻传言。”“最初,被小栗栖的百姓杀掉的光秀大人的首级不知被何人趁夜偷去。
又过了几天,明智众的老将斋藤内藏助利三大人的首级也不见了,京城内可谓骚乱异常啊,哈哈哈哈!”
“下手的便是友松先生吗?”“当时,这件事非常受关注,轰动一时啊!”友松只是笑着,既未否定也未肯定。放弃武将生活寄身于无拘无束的山水之间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上战场,但在其豪迈的笑声深处,依然残留着战场空寂的回响。
追溯生平,友松与竹中半兵卫,还有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等曾同列为美浓众中的稻叶山斋藤义龙的家臣,永禄六年霸府斋藤被信长所灭,竹中一族、阿通的父亲还有海北友松以此为转机,朝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分散而去。
换句话来说,本是同一故乡、同一株树上洒落在外的三人,多年后又在今夜的灯下相见。虽未明言,但相信三人心中都各自抱有这份心情。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渊源,竹中半兵卫七年忌之际,偶然受到其血亲所托为其画像时,友松也在笔间注入了非同一般的心血。半兵卫归隐栗原山,接着又被秀吉招走后,二人最终也没有相见,只是在弱冠之年时,曾与半兵卫有过数次亲切的见面。却不想这些回忆如今竟会帮助他变成那画稿中的一笔一线。
“不管怎样,真是令人惋惜啊。”连友松也回顾起往事,想必今晚的禅尼也回想起了侍奉兄长时栗原山上的春夜。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禅尼很罕见地忽然说道:“实在没什么可招待客人的,那至少先听听贫尼的琴声吧。”
“嗯,好啊!”阿通闻此也来了兴致,连忙抱了一把琴过来。“禅尼大人的琴技那可是相当高明的,已经将秘曲练到极致了!但不管是谁恳求,禅尼大人都不曾弹奏。看来今晚的思绪高涨,不同一般!”阿通向友松解释着,她本人也似遇上意外的惊喜一般,斜坐着全心等候即将弹奏的秘曲。
松琴尼一边拨弄身前的琴弦调音,一边说道:“已故兄长的琴技比我更胜一筹。在栗原山居住时,兄长还曾与我交替弹奏,甚至没注意到月夜更深。”眼睑之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兄长犹在。
琴弦开始鸣唱。神秘而绝妙的音阶与十三根琴弦交织出无穷的变化,有时又统一成响音,猛地崩溃、散乱、挨近、疏远;时而让坐着的人觉得被波涛包围,即将沉入其中,又突然来到辉煌光明的天堂之地,心中一片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