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也早早地就有不明动乱之兆,不同的人也许会认为正合心意,但身处骚乱源头,近来的征兆着实令人头疼。忠三郎大人虽年轻,却比我胜入看得更分明,不知您有什么防患于未然的计策?”
氏乡反问:“这些谣言到底是从何处传出的呢?”“这,此事不好明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如此说来,发生了些令人容易误会的事实?”“不,没有,事实可说是完全相反,三介信雄公去年十一月曾去拜访筑前大人,请平定伊势之功,据说那时筑前大人亲自接待,隆重欢迎三介殿下,在城中挽留了四日。”
“原来如此。”“三介殿下原本预定翌日出城,但翌日却未与家臣接触,第三日、第四日仍不见信雄公出城,家臣便起了恶意猜测,甚至还对城外下人说了这些空穴来风的臆测。”
“哈哈哈,事情缘由竟是如此。追根究底,世间的传言起因大都是些无聊的事啊。”氏乡脸上刚露了释然之色,池田胜入像是还未将问题解释清楚一样紧接着又道:“但不仅仅如此……那之后舆论兴起,各种谣传又在伊势长岛和京都大阪之间虚虚实实地传播着。首先就是关于信雄公被谋害的说法出处,一方辩解说绝非出自信雄公从众,而是羽柴家仆说的,因此才会引起骚动;而宝寺城则反驳是信雄公家臣疑神疑鬼才会引发此等谣传——双方如此大肆推诿,但世人却不管前因后果,只有信雄公被谋害的消息如风似的传开了。”
“世人心中大概只想着似乎确有其事,而不会去考虑此事根本不可能。”
“一般人的想法虽然难测,但北畠殿下的亲属以及侍臣们眼见柴田毁灭,接着又目睹神户殿下走上绝路,我想他们当中定有不少人担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边问自己边在心中描绘噩梦。”
“嗯,关于这个……”氏乡像是终于要说出自己的秘密般往前挪了挪,道:“无论外间如何谣传,只要羽柴和北畠两家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即可,不过,恐怕筑前大人和信雄公二人心中还是会误解,实在遗憾。”
氏乡眼神澄澈,看着胜入重重地点了个头。“最近我还听闻了其他一些事,大概也是谣传吧——已故右府殿下逝后衍生的合战以及诸多事情如今也告一段落,既然一切已回归稳定,筑前大人也应该将身份定在辅臣之上,将大权全部归还旧主遗族。而如此一来,不管以何理由三法师殿下都还过于年幼,就只能立信雄公以继承天下大任。若不如此,筑前守于道义上说不通,也无法报答织田家的恩义——最近时常听到这些话。”
“不妙啊,这些话简直是火上浇油。那位大人心中所想一目了然,但相反方会如何应对却不明了。”
“不过,那位大人真的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吗?”“很有可能,一个感觉良好的公家子弟胸中能做何打算。”
“大阪城必定也有所听闻,如此下去,双方之间的龃龉只会愈来愈大。”
“唉,真是伤脑筋啊。”胜入也长叹了一声。池田胜入和蒲生氏乡作为秀吉之将,在世人眼中早就和秀吉结下了完全的主仆关系。但放开整个大局阵营,回到胜入或者氏乡的个人立场来看,直至今日依然有很多复杂的事情和羁绊在里面。
首先氏乡在还是信长宠臣的时候便迎娶了信长最小的女儿,而池田胜入乃是信长乳母的儿子,和信长是同乳兄弟,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厚关系。因此,在清洲会议上这二人并非单纯作为遗臣,而是以织田家外戚的身份列席,肩负着那时誓约的连带责任。不管如何,关于织田家的未来,二人不能冷然处之,除了年幼的三法师外,和现今信长唯一的直系血脉北畠中将信雄也有着无法斩断的亲族渊源。
然而这个信雄若能更有才干的话,二人私下也会少很多苦处,可惜平庸天定,自清洲会议以来,可以说众人早就认定信雄并无继承信长之能。但名门之子真正的不幸是信雄身边没有一个提醒之人。心高气傲的王公子弟照旧被诸事只懂点头的臣子和巧言令色的访客,以及那些想利用他的人操纵,身处这一变动之期依然毫无自觉地混日子。对胜入、氏乡这样眼见时代大潮感同身受的人而言,信雄天真的行为想法路人皆知,好几次都令人不禁要惊呼危险。
好似去年,不顾复杂情势偷偷前往三河与家康密会,还有柳之濑战役后,虽说是受秀吉怂恿,但竟逼迫亲兄弟神户信孝自尽——最近因战功领封伊势、伊贺、尾张全州一百零七万石为赏,以为他该很得意,不想竟散播一些诸如秀吉理应将中央大权移交自己等立刻就能明白出处的拙劣谣言,来试探秀吉。
“……如今的趋势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胜入大人,您是否有什么高见呢?”
“我正想借助您的智慧呢,忠三郎大人啊,有没有好计策?”“氏乡认为现在只有让信雄公走出长岛,与筑前大人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这是最好的。”
“确是好计……但看眼下那位公子的嚣张气势,不知是否可行啊?”“氏乡会想法邀约的。”
名门祸
昨日兴致勃勃,今日又了然无趣,信雄内心就是这样总是不平稳。不过他却并非是一个会去反省为何如此的人。
去年秋天迁至伊势长岛城,领封伊贺、伊势、尾张三州一百零七万石,官拜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出行群臣跪伏,归时管弦相迎,行事随性,而且到今年春天他才二十七岁。名门之子的不幸就是身处所有名门之子所拥有的环境中,可是信雄对此却依然不满足。
“伊势只是乡下。”去年开始他便百无聊赖,“筑前为何要在大阪建那等城池?是要自己居住,还是为了迎接天下世嗣呢?”口吻当中可以看出其亡父信长之影,但却是有形无神,一副只继承其父威严气势而不继承其衣钵的样子。
他以这样的眼光看着大阪,看着秀吉,考虑着身边的一切。“筑前真是不逊至极,竟忘了身为父臣本分,向父亲遗臣征收赋税,急着修筑前所未有的城池,视我为眼中之钉,近来也毫无音讯。”双方断绝音讯是从去年十一月左右开始的——也就是世间风传“秀吉正计划除掉信雄”“信雄已经被谋害”等谣言,使他的猜忌不断加重时开始的。同时信雄不经意泄露给近臣的话也流至市井,认为多少会刺激到秀吉,于是直到这年正月,双方就连新春贺言也未道过。
正月子日,信雄正在城内后庭与女子小姓玩蹴鞠时,外廷武士前来通报:“日野少主前来拜会殿下。”
说到近江蒲生郡日野的少主就只有氏乡了。氏乡年长信雄两岁,亲缘关系算是妹婿。信雄神采奕奕地踢球,回头向侍卫道:“飞驒来了吗?找到好对手了,正好,带他来庭院,和他比比。”
侍卫退下了,不久又前来通报说:“日野少主说有急事,正在御书院等候。”
“蹴鞠呢?”“日野少主让我转达说自己不精通此等艺能。”“真是乡下人。”信雄笑道,染了铁浆般的牙齿光鲜明亮。
信雄卸下装束来到书院。不多时又换了房间叫来午膳,主客谈笑欢声,一片亲情和睦。
信雄和氏乡年龄相仿,二人对比来看自有一番意味。
一个是信长家的名门之子,一个是被信长征讨成为俘将的蒲生贤秀之子。氏乡被带到信长身边抚养时才十三岁。据说信长下属诸将总是在一旁谈论兵事,即便谈至深更半夜少年氏乡也从不知疲倦,专心致志地听将士谈论。
稻叶贞通曾说过:“蒲生之子非常人。此童若不能成为名将,便无人能成。”
信长也说:“蒲生之子确实令人惊讶,今后定是青年有为。”当时信长号称弹正忠,后来便赐氏乡其中的忠字,命名为忠三郎,不久还将亲生女儿许配与他。信长攻打河内城时其年十四岁,初次上阵便取回敌人之首,信长也道:“看吧,此子绝不平凡。”并亲手取来干鲍赐予氏乡。
还有这样一件事:织田金左卫门拥有一匹名马,前来求马的人络绎不绝。于是金左卫门就在马厩前立牌写道:“此乃为一朝御敌、冲锋陷阵所养之名马。若有不输饲主之心、不辱名马之人,鄙人向天地神明起誓,甘愿让之。”
自此再无求马人上门。然而不知何时,年仅十六岁的蒲生之子前来拜访,并且得到了这匹名马。人们皆感奇怪,但不久当武田晴信的甲军带兵前来放火烧东美浓时,弱冠的忠三郎氏乡骑着此马冲入敌阵中,直取敌军骁勇头领之首挂于马鞍上,返回了营中。
然而就是这样集信长厚爱和家臣众望于一身的氏乡,却在十七岁时主动向信长请命道:“请允许我离开主公,以陪臣身份进入柴田大人旗下,我希望能与下级兵士相交,习得武士精神。”不用说这一请求得到了允许。正因此,年轻时期的氏乡在柴田胜家旗下还曾有过一段与士兵们在马粪中度过的军营生活。
如今他二十九岁,其大器之才早已得到世人和秀吉的认同。
柳之濑战役后,秀吉曾想将龟山赐给氏乡以彰其战功,但他却没有接受:“龟山乃关一政世代继承的领土,承蒙厚爱欲赐予臣,若能赐还一政,臣与一政必将无比欢欣。”
关氏与蒲生家虽是远亲,但一般人也很难做到如此。可想而知,曾深受信长宠爱的氏乡如今也被秀吉打心底里喜爱着。
但想想不管信长如何宠爱氏乡,与对亲骨肉信孝、信雄的爱依然是无法比拟的。而也可以说,让信孝走上绝路、令信雄成为如此庸者的也正是这一份盲目的溺爱。
名门之父亦难哉。氏乡拜访后数日,又寄来了一封以氏乡与池田胜入署名的书函。这几天信雄心情甚好,喜形于色,他突然召来四名老臣,“准备明天去大津,筑前在园城寺等着……秀吉主动说想见我。”命老臣们同行。
有人面露疑虑,担心会有问题,信雄则露出染了铁浆般的牙齿笑道:“看来筑前很难办啊。不管怎么说,如今与我不和之势只会造成世间纷扰,这也自然,对于主公之子实难立大义名分啊。”
“……可这,园城寺会见一事是由何决定的?”四家老之一问道。关于这一问题的回答信雄也显得一派得意,没有丝毫不安,“是这样的,此前飞驒守前来,说世人虽传言我与筑前之间似有不和,但筑前绝无此等见外之心。明知此乃有心者计谋,但要筑前来此似乎也于情不合,希望本人能去往大津园城寺,说秀吉也必定会由大阪前来……听此一说,我与筑前本也并无什么仇恨,便答应了下来。二人信中也写道,定确保本人不会有任何差池。”
不管是书函还是他人言语都认真接受,很快便予以信任这点虽说也是一种大气量的品性,但以老臣的职责而言,却不得不加倍谨慎,一有差错便会陷入险境,难以摆脱。
四家老聚拢,边传阅氏乡的书函边点头,“原来如此,确是二位大人亲笔……”又相互私语道:“既然是胜入大人和氏乡大人周旋之事,此二人迄今为止的决定亦从未出错……”终于表示了同意。
“但绝不能放松警惕。”于是谨慎安排随行人,四家老冈田长门守、浅井田宫丸、津川玄蕃和泷川三郎兵卫四人也一同跟随。
由此,北畠信雄次日便出发前往大津。指定的园城寺也就是三井寺,信雄在北院总门内相隔两条街的西边的莲华谷法明院住下了。很快氏乡便前来拜访,池田胜入也随后来到。
“筑前大人前日抵达,一直等候着您。”会见地点已备在秀吉居住的中院金堂,当问到信雄何时有空赴约时,他却突然变得有点任性,回答道:“我一路有些疲劳了,明日想休息一天。”
“那就定在后日吧。”然后二人便返回向秀吉汇报。眼下根本没有一个能无所作为地度过哪怕一天的闲人,但因信雄说希望明日能休息一天,便将留宿于园城寺的所有人的第二天皆置于毫无益处的无聊之中。
园城寺全域内所有建筑的主阁不管怎么说都是中院金堂,秀吉一行住宿此处,而信雄则被安排在莲华谷法明院,信雄一抵达此处便感到一阵不愉快的原因不言而喻。
约定会见日期时之所以会变得固执己意,其实也是因这一骤起的任性。不过翌日整整一天,当事人信雄自己似乎也觉得无聊难耐,不时自语:“家老等人也不见人影。”看看寺院珍藏的和歌集,听听老僧冗长的言语,无聊至极总算打发完一天,近黄昏时才见四家老一齐来到居室问候:“殿下今日想必无忧无虑得以好好休息了吧。”
“怎么可能!”信雄一阵气恼,很想怒道无事可做令人憋闷。但即便身为主公,对于他们善意的想法也无须一一进行指责。“嗯,很悠闲。汝等在各自房内是否也休息好了?”“并无空闲休息。”
“为何?”“前来拜访的各大名家使者一直络绎不绝。”“客人如此之多?为何不向我通报?”
“殿下难得休息一日,臣不希望您被访客打扰,所以……”信雄手指静静地抚弄着戒指,又弹了弹膝盖,高贵而无趣的面庞如鸠一般一动不动。
“算了……晚上汝等也来此用膳吧,一起喝一杯。”老臣们互望对方,看起来有些为难。在看透他人心理这方面信雄是很敏感的。
“有何不便吗?”
“是的……”四家老中的冈田长门致歉般地说道:“事实上,刚才筑前守大人差人前来邀请我等四人一同往其居所,我等正是前来请示殿下批准的。”
“什么?筑前差人要你们前去?难道又是茶会?”“不,臣认为应该不是这么简单。除了殿下您,还有同行前来的各方诸侯,实无特别邀请身为陪臣的吾等之理……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想和我四人相谈。”
“嚯……谁知道呢?”信雄想了想,“召这四人前去,会不会是商谈不久之后将织田家的一切都交由我信雄继承呢……有可能。若置我不顾,让秀吉坐上天下大统的位子岂不可笑,再者世人也不会姑息。”
小牧之序
中院金堂的一个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蜡烛静候黑夜。
不一会儿客人被带到房内,正是津川玄蕃、泷川三郎兵卫、浅井田宫丸、冈田长门守四人。
屋内只摆有茶点,时值正月半,可谓极度寒冷。不久,一阵咳嗽的声音传来,还有一个随从的脚步声,众人立刻猜到是秀吉。似乎正高声边说什么边前进,想来大概是咳嗽声。不一会儿便推门进入,招呼道:“哟。”
“不好意思久等了。”说着握拳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只有秀吉,身后连一个小姓也没有。四人变得难以轻松起来。
挨个进行寒暄时,秀吉则一直不停擤鼻涕。“大人似乎感染了风寒?”终于三郎兵卫打破沉默问道。秀吉道:“今年流感盛行,难以幸免。”招待很冷淡,连酒肴也未准备。也不提及任何闲话杂谈。过了会儿秀吉开口道:“三介殿下近来的举动不觉得令人困扰吗?”四人一惊,都心想这难道是对自己身为老臣的职责进行斥责。接着秀吉又说了句,“各位想来也煞费苦心了吧。”四家老脸上才又恢复了气色。
“……”“诸位都是独当一面之人,但身处三介殿下之下也无可奈何。我懂……我筑前也同样尽心尽力为三介殿下,然而事态却一再逆行,令我深感意外。”最后的语气带有激愤之情,四人感到一阵悚然。秀吉继续绵绵不绝地诉说衷肠,甚至还举出具体事例,表明对信雄的不满,最后归结道:“如今我总算下定决心了。”
“对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诸位而言虽然残忍,但也实属无奈。不过,若是能和秀吉齐心相向,汝等身为老臣联袂迫使三介殿下自裁抑或削发的话,事情便好解决了,也不用出动一兵一卒。等事成之后,伊势、伊贺等地的税关之地将作为功劳分别赐封给汝等……召汝等前来便是为此,请三思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