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柴田弥右卫门大笑:“天一亮,就要去那黄泉之路了。今晚可是今生最后一天了。”
烛光,笑声,和平时的宴会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大家都穿着冰冷的铁甲,使得今晚带上了一丝肃杀之气。
其中,阿市夫人,和三个正值妙龄的女儿们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格外鲜艳。
特别是叫作十一的最小的那个女儿,对着精美的膳食,热闹的景象,越发欢快,一会儿胡乱吃一气,一会儿又和姐姐们闹成一团。边上那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武士们,不时偷偷地瞄上几眼。
胜家也喝过头了,不停地和边上人举杯示意,有时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要是玄蕃允也在就好了。”当听到下边人遗憾地说玄蕃允失败被捕之事时,反而说道,“这不是玄蕃允的错误。都是我胜家的错误。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心反而很痛。”
于是,胜家越发向左右的人劝酒,甚至对箭楼里的武士,也分配了很多名牌清酒,传达指示:“今晚请尽情饮酒享乐。”
城堞那边,传来了歌声和笑声。胜家的面前,也响起了乐鼓声,载歌载舞,跳舞的银扇划过曼妙的曲线。
胜家看着眼前的歌舞,追述道:“以前信长大人就喜欢跳舞,还强硬地劝着我一起跳,我总觉得自己跳得难看,最终一次也没跳过。现在想来,真是可惜。今晚,定要学上一场舞了。”
想来,现在胜家的心里全是对旧主的回忆。另外,当时秀吉只是区区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现在他却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虽说如此,胜家心里一定希望能够虽死犹荣。胜家才五十四岁,作为武将,未来还有拼头,但是他却一个劲儿地想着死后留名,一点儿也没了往年的气概。“请享受这最后一次盛宴!”胜家老想着把这一次死亡盛宴举办得高尚而又清白,这又是为什么呢?席上还有八十余位肱骨之臣,城堞里亦有不惜一死的铁甲两千余。但是自贱岳之战败北以来,胜家就自认为失败。总之,玄蕃允血气方刚、幼稚鲁莽固然是失败的原因之一,但是胜家的自我放弃才是北之庄灭亡最大的原因吧。
知道胜家年轻之时气概的人,无不感叹胜家已老。长光寺城一战的英雄气概,如同被时光磨灭了一样,已然消失不见。如今,胜家早已泯然众矣。
觥筹交错,饮尽满满数桶好酒。乐鼓连天,舞姿曼妙,欢歌笑语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那一股悲伤的气氛,却如跗骨之蛆一般,怎么也消散不去。有时,突然满堂鸦雀无声,烛光在如墨的黑夜里摇曳,照得席上八十余人的醉颜惨白惨白。“夜已深,天还未明,城外的敌军也没有什么声响。大家尽情享用美酒吧,不必担心。”只有小岛若狭长官一人,即使是在宴会中,也时不时地出去巡视天守阁檐廊,监视敌军动静,然后又折回来报告敌情,让大家安心饮酒作乐。突然,屋外传来了若狭长官斥责的声音:“来者何人?”然后就听得来人自报家门,是新五郎。“呀!儿子,你也来了吗?”他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感动之情,屋里的人尽管看不到,但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若狭长官激动的情绪。“父亲大人……我来了。”在第二句话传来之前,屋里的人都放下了酒杯。大家都好奇是谁在这种时候来了呢?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胜家也竖起了耳朵。
不久,室外传来了安静的脚步声。小岛若狭长官带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了。当大家看清若狭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个身影是若狭长官的长男,当年因病魔缠身,无法出仕,只得待在家里休养,名字叫小岛新五郎。这几年,大家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若狭长官跪拜于胜家榻前,切切恳求:“犬子新五郎,长年蒙受食禄,却因病魔缠身,当年无法随驾于柳之濑。这样下去,一生只留懊悔之念。因此辞别药石,望随侍于此。请让犬子也参加明天的最后一战吧!”
胜家感动异常,示意新五郎上前:“主仆之缘二世长。”当即给新五郎斟了满满一杯酒。
这位病弱的年轻武士在第二天,便于城门上写下“小岛若狭守男新五郎十八岁虽不能随驾于柳之濑但于今日一战以表忠义”,在烈火和乱军中浴血奋战,无视生来病骨,在人生最后一天,全了忠孝之情。
前有毛受家照,今有小岛新五郎,即使是即将灭亡之家,也有那熊熊燃烧的武士之魂。
坐拥忠义之士,却坐视大厦之倾,作为家长的胜家的自责之念可谓是难以道尽吧。三更时分,酒宴依旧,年幼的公主们难掩困意,靠着母亲的膝盖,开始打盹。
公主殿下们对于今天好似没有尽头的宴会,也感到了厌倦。年纪最小的女儿早已靠着母亲的膝盖,沉沉入睡。阿市夫人一边抚摸着这个孩子的长发,一边强忍住那即将掉落的眼泪。二女儿也开始犯困,只有长女茶茶,到底年纪大些,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之情,也知道了今天的宴会意味着什么。因此,十分精神,怎么也睡不着。和母亲一样,女儿们都长得十分美貌,其中长女茶茶公主,带着织田家高贵的血脉,年纪轻轻,又长着一副沉鱼落雁之姿,见者无不沉迷。胜家看着小女儿的睡姿,突然叹道:“真是天真可爱啊!”之后,胜家和阿市夫人一起商量了孤儿寡母的未来去向。
“你是信长公的妹妹,嫁到我这边来还没有超过一年。你带着这些孩子,只要在黎明前,逃出城去就可以了……我让富永新六郎陪着你,送你到秀吉的阵营前边。”
阿市夫人流着泪拒绝了:“不要。既然已经嫁入武士门第,那么我早就预料过这种最坏情况了。这是我的宿命,现在也不用大惊小怪的。现在这种情况,你让我出去逃命,真是无情呢。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靠着投降别人、抛弃丈夫苟且偷生。”阿市夫人一个劲儿地拒绝,泪水不禁沾湿了衣袖。
但是胜家却再次催促道:“不,不,你能为我守贞,我确实很高兴。但是,这三个孩子,本来就是浅井长政大人的遗孤。即使是秀吉,对着信长公的血脉,对你们母子也不可能下得去毒手吧……快逃走吧。快去准备。”
“新六郎,过来。”胜家叫了席上的近侍过来,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然后再次劝说阿市夫人离开。但是阿市夫人却只是摇头拒绝,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既然夫人志向如此,那么便如此吧。但是,就如主公所说,至少把三位少不更事的公主殿下安全无碍地送出城门吧。”
对于群臣的劝说,阿市夫人表示同意,然后立即摇醒睡在膝盖上的小女儿,添上侍从,决定把三位女儿送到城外。
大女儿缠着母亲:“我不要……我不要……我想和母亲在一起……”虽然茶茶公主不想离开,拼命挣扎,但是被胜家晓之以理,被母亲动之以情,又被近侍拦住几欲发狂的身子,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三个女儿的哭声,到了很远处,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夜已近四更。非宴之宴亦已结束,武士们重新系好了甲胄上的皮革带子,拿起武器,各自回到岗位,以待最后的必死一战。
胜家夫妇,以及同族的几个人相携回到了主城的里面。阿市夫人靠着小桌子,写下了绝笔。胜家也留了一首和歌。
帐子里的烛光昏昏暗暗,胜家不由得想起了楚王和虞姬。杜鹃鸟的叫声预示着天色将明。
童女抄
同一夜,虽然是同一个夜空,但每个人的夜却不一样。败者和胜者所拥有的明天也是大不相同的。
黄昏时刻,秀吉让足羽山的大本营继续向前挺进,然后在城镇的一角,九头龙河的后面驻扎了下来。
“天逐渐变亮了,一切……”下完了所有的命令,秀吉正静心地等待着天亮。整个城镇也极其风平浪静。有两三个地方起火了,但这并不是战火,与其说是慌张的市民不小心引发的火灾,还不如说是借着这熊熊燃烧的篝火,以方便监视敌军的突袭,终夜,就任其燃烧着。夜晚,从秀吉那里传达到堀秀政这里的军令立即就被复写了五六十张。
“把这张军令告示传到每个军营去!”说完,就交给了各军营的部将。军令的条款如下:
必须遵守的事一、所有进退,都应该遵守秩序,依照这个法规办事。二、不准鲁莽行事,不准进入酒家。三、不准贸然出兵。
四、不准夸耀胜利。五、用心备战,并做好夜战的准备。
从入夜一直到半夜,一时间,谣言好像传遍了各个军营。秀吉的军营内,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出入,因此,胜家是否正在进行着活动?会不会即时开城呢?尽管各种谣言四起,但是夜已经过半,也未见最初的作战方针有丝毫变动。
各阵营的想法也早就在接近黎明时分有所变动了。
不久,号角吹响了。太鼓的声音穿破了浓雾,整个阵地开始震动了。天已经亮了。
总攻击正如预定的那样,在凌晨四点正常开始了。先由面对着城墙的先锋部队开枪行动。
嗒嗒嗒嗒,雾中传来激烈的枪声,但不知为何,突然间枪声和第一先锋部队的呐喊声都停息了下来。
“咦,怎么回事?”不少阵营都踌躇不前了。就在这时,传令者骑着马,穿过大雾,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营地之间挥着马鞭来回奔跑着。不一会儿,看到一名由三名女子陪伴着的敌军的武士,从城外的柳马场而来,在秀政手下和传令者的带领下,徒步走向城镇。“停止开枪!不要开枪!”传令者骑着马,小心翼翼地先通过了。“喂,是不是城里出来投降的人?”士兵们睁大眼睛,提高警惕。这是信长的侄女们,就算看不出是三个姑娘,但大家都看到了被雾水沾湿的六只衣袖的可怜样子。
姐姐牵着妹妹的手,妹妹照顾着更小的妹妹,掂着脚尖在石子路上走着。
出于来投降的礼仪,礼节上规定不能穿鞋,所以姑娘们都只是穿着丝绸的短袜走在路上。
“好疼,好疼……”最小的姑娘不想走了,一直嚷着要回城。从城里跟随而来的富永新六郎一直哄着安慰着她,把她背了起来。“新六,去哪儿?”背上的小姐在战栗着,那种冰冷的感觉就好像背着一具美丽的尸体一样,就连新六郎也好像死人一样流着眼泪回答道,“去你好叔叔那儿。”
“不要,不要……”最小的姑娘哭了。十三岁的二姐、十七岁的大姐两人拼命地安慰着她:“不久,母亲也会来这边玩儿的,是吧,新六郎?”“嗯,会来的。”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位于九头龙河边秀吉的阵营。
秀吉从帷幕里出来了,伫立在松树下。朝这边走来的正是刚刚看到的人。
“人已经带到了。”带人来的秀政的家臣把从城中一路走来的经过都报告给了秀吉。秀吉回话以后,立即走到了小姐们的身边。“……真的很像啊。”在秀吉心中的镜子里不知正映照着信长的面容还是阿市的样子,总之他小声地嘀咕着,“真是好姑娘啊。”几次都看得出神。最大的姑娘茶茶那淡红梅色的衣袖上优雅地垂吊着盆栽带子的流苏。中间的姑娘那刺绣着大花样的衣袖上是胭脂的带子。最小的姑娘的装束打扮也挺秀丽,在一个个小小的金铃上挂着沉香的香囊。“你们都多大了?”秀吉问道,但三人都没有回答。三人都嘴唇发白,一摸全是露水,都好像流着眼泪一样。“哈哈哈。”秀吉觉得有意思,笑了。
“三位姑娘,不要害怕,从今以后就在咱们筑前玩儿吧。”秀吉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中间的姑娘开始笑了一下,也许只有她联想到了猴子。然而,就在这时,在清晨的天空下,北方的城镇四周又开始响起了之前的枪声和呐喊声,大地又开始震动了。姑娘们看着城墙上的烟火,“母亲,母亲”地叫喊着,哭成了一片。“把女孩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秀吉委托家臣,然后骑着马,大喊着直接奔向了城镇。之后,女孩们也长大了。
其中一个叫茶茶的姑娘嫁给了秀吉为妾,成了淀君。第二大的姑娘成了京极高次的正室。最小的姑娘成了德川秀忠的夫人,生下了家光。这些都是人所周知的动荡不安的战国所发生的历史事件。
隔着九头龙河水外围的二重护城河,不允许敌人轻易靠近。但是,外围的护城河终于还是崩溃了,守城兵把城前门的唐桥亲手烧掉了。
火灾蔓延到了多个箭楼,连附近的兵舍也着火了。守城兵的反抗,出人意料的激烈。
要对付前晚上攻上来的敌人那种好像已经赢了一样的气势,是很困难的。
“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那种傲慢。”这正如秀吉告示给各阵营的那样,是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的地方。因此,他从今早上开始,就站在先锋队营中,直接指挥作战。
正午,外城沦陷了。攻上来的敌人从各个门拥入主城堡。
然而,胜家以下北之庄的领导们,全都据守在天守阁,策划着防御战。这个天守阁由九层铁门石柱建成,坚不可摧。
攻上来的敌人牺牲的人数,从早上到现在这一刻,一共增加了好几倍。顷刻间,城中庭院殿廊,全都化作一片火海。秀吉来到这儿,“全部撤退!”这里围墙看不清楚,不如让已经厌烦了进攻的士兵撤退。秀吉说道,“先休息一下吧。”然而就在这期间,他从直属的精锐部队还有各队当中,选出了数百强壮的士兵,不让他们拿步枪,只拿手枪和刀,命令道:“看我秀吉只拿这个。给我杀入天守阁!”说罢一齐冲了进去。
精选出来的枪手队,蜂拥而至,把天守阁包围了起来,并已经飞奔进入了天守阁内。
阁内的第三、第四、第五层走廊,都喷出了浓浓的黑烟。“好样的!……”秀吉大喊的时候,天守阁的千本屋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焰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