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底下的人对上面的人产生不了敬仰之情,他们看到的都是官吏们的不法行为,以及周围人的恶行。当然,这些会渐渐消失。之后,又出现跟先前一样的大名,接着他们又同样地走上不归路。但是,那无止境的不幸一直在百姓身上。因为百姓没有找到让他们发自内心尊重而行平伏礼的对象,这也同时使得百姓不能从内心深处感到安全。
“……”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秀吉早早地进入了内城。看到这样的胜景最高兴的不是秀吉,而是秀吉的城民们。他们在宽大的栏杆桥畔,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出来迎接自己。他们穿过城门,一眼看去,从哨塔到大前门到上面的广场,都是跪着迎接他们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估计全城算得上家臣的、包括那些地位比较低微的家臣都来了。行到这里,秀吉坐在他那漆黑的宝马上,亲切地同众人打招呼。“喂!大家都好吧!……健康就好!健康就好呀!”说完,秀吉笑着继续前行,看来马上就要到家了。秀吉勒紧马缰,轻轻地一跃下马,把手中的马鞭递给随身侍从。他看着这座古城,一时感慨万千。“它有生命吧!”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这个!
那是去年的六月初夏,为了悼念故去的信长,他撤回了进攻高松的兵力,一鞭遥指山崎,并向那儿进军的时候,还曾站在这扇门前想:“还有活着回来的那天吗?”
那时他还曾给留守的三好武藏,小出播磨等人留下遗命才离开,希望他们“若是听闻秀吉战败,请杀了我的家眷,烧了这座城,一星一点都不要留下”。
“而今天我回到了这扇门前。天正十一年的第一天的凌晨,我回来了。”秀吉不由得感激万分。
若是当时,在机会来临时,他犹豫了,他眷恋在长浜的妻眷,执着于这一城、觉得死也应该死在这儿,若是当时一心想着这些,不往前踏出一步的话,在西边会有毛利大军压境,而在东边的明智会加强戒备,也许就看不到今天的情景了吧!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存亡之际,在赌生还是赌死的时刻,死中有生,生中却无生。
那夜,迎接他的城中守将,以及各处的用人,即便粉身碎骨都抢着尽自己最大可能来慰藉主人赢得的这尊贵的生。
秀吉这次回来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调养身体。他一来到主院连衣服都没换就马上召集小出播磨,三好武藏等留守的部下。
“嗯,嗯,是吗?……干得好啊!那么,那位呢?”秀吉仔细倾听了关于他走之后中国地区的形势,以及治下领土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听到关心的地方还会时不时地发问。子时下刻,夜深了。家臣们并非怜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主人精力不够,想着他都累了一天了,怕他伤了身子。“老夫人和宁子殿下从晚上起就一直在盼着您回来,您先去里面让她们看看,好让她们知道您平安。”三好武藏是秀吉的姐夫,所以他可以开口劝秀吉去休息。跟部下们触膝长谈的秀吉像是才注意到现在是半夜,“嗯”地回答一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明天,大家都休息个够、吃个够,这可是正月呀!”
秀吉留下这句话后,进了里屋。
大发慈悲
往里走,看到他的老母亲、妻子、侄女还有妹妹们,她们都没睡,都在等他回来。
看着家人一起手撑着地板正坐着迎接他,秀吉眼里闪过一丝羞涩,笑着从她们身前走过,来到母亲的面前。
“这个元旦好不容易有了点儿时间,所以想回来看看您。”秀吉最先拜见自己的老母亲。跪下对母亲行平伏礼的秀吉正是之前这位老夫人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孩子”。
老夫人那包裹在白色头巾中的脸上不用说已经绽放出了一朵花。“这几年,受了不少苦吧!特别是去年,过得不是很舒心吧!好在你坚持下来了。真值得庆贺。”
“这个冬天罕见的冷,不过母亲大人看起来倒是超出我意料的硬朗……”
“是啊!一切多亏了北之丸殿下,才能这样子过个好年。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年龄了,不过我这把身子骨应该是能熬过古稀之后的那年了吧!”
“真的,过年就七十一了。”宁子听了,说道。“没想到我能活到这把年纪。能活到这把年纪简直像是做梦呀!”“哪儿有,哪儿是做梦呀!您肯定能活到一百岁的。您有秀吉这么个好儿子。”
“哈哈哈,殿下到今年春天就四十八了吧!哈哈哈!怎么天天都是跟我谈孩子啥的呀!”
老夫人笑得前仆后仰。宁子在边上笑着扶着她。“可是,老夫人也不是天天‘那孩子、那孩子’的挂在嘴边吗?”“我这是口头禅嘛!”
秀吉坐在那儿开心地听着,这时插了一句。“请一直这么叫我。虽然我年纪大了、老了,但说实话,秀吉我的内心不像外表那么老。而且,若是母亲大人不在的话,我这个孩子就失去了奋斗的意义了,也许我会跟着您去了。”
来迟一步的三好武藏看着秀吉还在那儿跟老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话,吃了一惊。
“殿下,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呀?”
“是武藏呀!来,坐下!”“我就坐,殿下,您先去浴室好好洗个澡吧!”
武藏来到这儿,就跟在外面不一样,只是秀吉的姐夫,他亲人中的一位。听了自己姐夫的话,秀吉再次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啊是啊,去洗洗。”说着,秀吉慢慢站起来,“宁子,带我去。”秀吉转过头先走了出去。
宁子看起来很高兴,对于自己丈夫的要求立马回答“好”,接着就跟着他出去了。那一脸幸福的贤妻样,众人看得是清清楚楚。
嫁给一个名人的女性就像是被上帝选中的宠儿。但若是这位女性心胸狭窄、行为不检点的话,所嫁之人也会离她而去。
丈夫几乎很少在家,偶尔在家的时候,也是被那一大堆的公务、家臣、亲戚所包围着。而且,丈夫所不断开创的世界通常是离妻子很远的,妻子是被隔离在它之外的。但是,即便如此,妻子也必须当个会照顾人的娘子,并且必须当个好娘子。
宁子把丈夫扔在浴室外间的衣物捡起叠好。武士短外罩、窄袖便服、内衣、贴身衬衣等衣服大概好久都没换过了,很脏。
她很怜惜这个家里人,想待在他的身边。一想到这里,宁子就按捺不住过来了。不过,衣服这么脏并不是因为一直在秀吉身边照顾的人没有照顾好他,而是秀吉一旦开始做某件事情,做到关键部分,即便身体脏得发臭、身上长虱子,都能若无其事地过个几十天。她的丈夫就是这样。考虑到这些,她把叠好的衣物交给侍女时还特意提醒说:“衣服上可能有虱子,把它放在其他地方。贴身衣物还有束带都用热水泡过以后再洗。”
她很不擅长应付这些笑得一脸诡异的调皮侍女。不过,羽柴家与虱子是有着怎么也剪不断的缘分的。说来,在她才刚十六岁,秀吉也才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两人在清洲一间塌了半边屋檐的长约七尺五寸(译者注:约2.27米)的房子里,完成了形式上的婚礼。从那夜开始,原本并非亲人的二人与自己的新家人开始了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
这位新嫁娘第一次帮丈夫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丈夫的许多贴身衣物上的补丁时大吃一惊。
而那之后,看到虱子时,新嫁娘生气地说道:“我会被世人笑话的。”丈夫回答道:“傻瓜,这是顺应自然规律长出来的东西,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
因为这个问题,这对年轻夫妇也不是没吵过。但随着宁子对丈夫的了解渐渐加深,同时,活在这战场即家庭、家庭即战场的狂风暴雨的时代,虱子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决。每当在自己丈夫的贴身衣物中找到虱子时,宁子都会因为悄悄发现丈夫没有对自己说出口的辛劳而担心得落泪。在这战火纷飞的永禄、元龟、天正时代,为了跟上丈夫的脚步,她也每天不断地学习着。“啊!好舒服!好舒服呀!”从浴室里传来这样一声感叹。接着又传来某人性急地舀水浇在自己头上的声音,这声音一共响起五六回。
“宁子,帮我擦背。”“啪”的一声,丝柏门被推开了。秀吉那并不精壮的后背对着宁子这边。
在宁子的指示下,捧着替换衣服、袜子、贴纸等零零碎碎东西的侍女们看到秀吉的后背后忙退到外间外面。众人恭谨地等在那里,无意识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怎么样,我壮了吧!”“没看出来呀!”
“你仔细看看,这附近。”男子好像还骄傲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子。“跟以前相比,我最近都成大力士了。”
“嗯,赶快把内衣穿上。”“等下,等下……”“你在模仿什么呀?”
“不知道吗?相扑比赛中的双脚轮流踏地呀!宁子,你说我要参加能拿第一不?”
侍女们听着他这奇怪的话,都忍不住用手捂着嘴闷笑起来。这对夫妻真的快五十了吗?众人面面相觑。
他的家人都习惯了。一直以来,秀吉的私人时间都不是很固定。睡觉、吃饭、出门、归家,时间都不固定。今天说好的事,第二天可能就做不到了。第二天立下的约定,可能当天就遵守不了。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公事,他的那些私事只能在公事的间隙中做,他的私生活一直配合着这变幻的风云,不过,他觉得很自由自在,没有半分被束缚的感觉。
在他看来,自然,每天的生活都是变化着的。昨天脖子还被虱子咬着,今天就洗了一个澡,体会到了在位者的心情。
这时,时钟已经转到了凌晨二点。但是刚刚沐浴净身好的秀吉却带着满脸“一天从现在开始”的表情再次回到母亲的房间,让她看看自己这张爽朗红润的脸。
“那个谁,赶快呈上来。秀吉,肚子饿了吧?”不久,秀吉在桌子边上坐下,端起碗喝了几口汤,然后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会儿又端起汤碗喝两口,吃得狼吞虎咽。三好武藏和老夫人一起,笑着看着他。
“看来饿了好久啊!”“嗯,嗯,趁着这会子工夫,大家喝轮酒。”说着秀吉把自己喝了一口的酒杯递给了姐夫武藏。“宁子,添点儿泡饭。”“酒呢?”
“还有明天呢!这会子不喝了。饭!饭!”秀吉一边扒拉着泡饭,一边高兴地和众人闲聊,说今天海上很冷呀、船上也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但一想到回家就能像现在这样看着母亲,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谈笑,就怎么都不想错过,硬是忍着饥饿回来了呀之类的。突然,他看到了筷尖上的蜂斗菜,把它放到嘴里,轻轻地用门牙咬了咬,慢慢品尝。
“这个,真是山珍海味呀!”说着,秀吉又夹了一筷子。这碗泡饭吃完又吃了一碗。
老夫人,眼角都带着笑,看着在边上伺候着的宁子,低声说道:“看起来很喜欢呀!”
宁子也笑着点了点头。这笑容是因为自己的辛劳得到了回报而绽放的。“真是美味呀!”秀吉无意地低喃一声,放下筷子,又抓着姐夫聊了起来。
“我姐姐还有侄子们,大家都还好吗?”“他们都很好,想着哪天一起来给你拜年呢。”“听到他们都安好,见不见的倒无所谓了。让她好好管家吧!妻子这份工作很重要啊!哎,您去年也有让她照顾留下来的众人吧,想必当时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我每次去西国都抱着如遇不测就一死这样的想法,不过我并未泄露给他人知道。上次想把一城百姓托付给他人时,才第一次知道用人之难。想把一群人用得犹如一个人,或是用得像自己手足似的那样自如,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个用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那是,殿下您有这方面的才能呀!”“什么呀,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可不是谁都能干好的事。如果没有率领众人的才能这一金刚钻的话就别揽这瓷器活。”
“金刚钻?”“正是如此。”
“姐夫,你,这么小看秀吉的呀?”“不是小看您。这不是打比方,比喻您的才能吗?自然,您那统领众人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
“用金刚钻来比喻可不好。太小了。比喻我秀吉不合适。”“为什么?”“不管多大,金刚钻都是有形状的,有限制的,有钻得动的东西,也有钻不动的东西。”“这个……”
“统领一城的人,他的才能可以比作金刚钻;治理一个郡的人,他的才能比作金刚钻也合适。但是,能装下三千世界的知识分子、狷介不羁的人士,乃至愚妇懦夫和这所有天下凡夫的瓷器,可不是凭一个金刚钻就能做成的。”
“咳,不太懂。”“我说得很清楚了。”
“那么,原本,秀吉他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么问……嗯,是什么样的人呢?摄津二郡播磨国守平朝臣左近卫少将……嗯,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故意歪了歪头继续说,“哎呀!忘了。仔细想想忘的还是件大事呢。我这身子也还只是个肉体凡身。姐夫,看看不就知道了,秀吉我只是一介凡夫呀!”
“哈哈哈!”
“哈哈哈!”时不时能看见秀吉逗笑行为的老夫人、宁子,还有伺候的众人都在笑。
但,秀吉和他姐夫,这两人眉眼之间却有着一副罕见的认真样。“我同样是一介凡夫。但,秀吉我比谁都懂得人心。我生来所拥有的东西不比其他百姓多,我是跟所有百姓一样的秀吉。秀吉同万民是一心的。我只能这么说。”
“……”“若是如此,政事等诸多事情,做起来就很顺心了。我想包括智者贤人在内的所有人大概都是一介凡夫。不过,虽说是凡夫,但在他们心灵的最底层,遇事也会难过哭泣,生气也会与天一搏,他们每人的心中都有一股灵泉。谁都一样。‘他没有。’‘不是一样的东西。’没有这样的事。就是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愚人都拥有它。这是这个国家的人生来就有的。只有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你怎么叫它都可以。叫它神仙也可以,给它取名叫佛祖也行。好了,无止境的灵泉,这是百姓心里的一口井。处理政事也好,打仗杀敌也好,秀吉只是灵泉的吊桶,只是那上下两头滴溜溜转的吊桶。”
“这很难做到的。我办不到。”“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没想过去做吧!查看一口井的时候只看表层,就发出这口井的水好浑浊呀,这不是枯井吗等等议论。只粗粗地看个大概,就想换口井或只会咒骂这口井。你们只会做这些。你们有尽自己的全力吗?有尽全力让这口井最底层的清水涌出吗?”
“……”“总的看来,不论是各州的国守还是副将,就连他们治下的百姓都是这样看的。百姓就是低等东西、没脑子的笨蛋、做什么都不行。但秀吉认为他们的心很珍贵。”
“那么,在秀吉殿下看来百姓是什么?”“百姓都是些大智慧者。不是区区秀吉能骗得了的。不是你耍点花枪就能让他们万事顺你心的。想让他们站在你这边,和你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你只需要、只需要表现你的真心,拿出诚意给他们。你只有做到和他们同心。”
真是异常……老夫人,宁子都克制着没有插话,在一闪一闪的烛光下一动不动。姐夫武藏听来,有些话貌似有点儿刺耳。但秀吉这样认真地倾吐自己的心事,很少见。这是因为他考虑到今年年初正是他将天下握在手里的关键时刻,想着“与其与外人相商不如跟家人一起做万全准备”,所以想先暗暗叮嘱下家人武藏。
他的姐夫武藏也心有灵犀地听懂了这番话。这也是因为秀吉暗示、拜托自己的心意那样明显。
特别是秀吉的长子七郎秀次(译者注:就是之后的丰臣秀次),凭借秀吉的帮助,成为三好康长的养子,虽说现在才十六岁,但已经在河内北山干着一年领二万石的美差。秀吉那照顾家人的天性,已经惠及了家中骨肉。或许抱着这样的仁爱之心面对天下百姓,帮助所有百姓过上快乐的日子,这也是他作为人臣的誓言和希望吧!
但是,秀吉担心在他这一誓言和希望还未达成的今天,他自己的家人还有部下中却有人已经早早地为现在的这点小成就而骄傲自满。这并非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着那些有权的官员的面,他经常能听到一些难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