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否有深层的理解,南蛮是当下有识之士关心的一个话题。天正年间的文化觉醒了,其本质上具有的日本性,受到了急流涌入的海外文明的刺激。步枪传来以后,社会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其原因就在此。从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家接踵而来的人数众多的天主教徒就是媒介。关于南蛮的知识,当初大都是由那些天主教徒传播来的。不过,今晚在这里的岛井宗室等人未必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启示才创下今天的家业的。
同行的神谷宗湛的父亲绍策等人天文初年就去过朝鲜和中国,还跟柬埔寨有交易。他们以前的家业是所谓的采矿,专门在石见国开采银矿。后来觉得同样是挖掘财富,就应该去海外的无限广阔的天地中寻求,所以转行做贸易。“在海的彼岸,物资都在南蛮。”不断向他提示的人并不是后来从西方过来的天主教徒,而是从地理上自然会选择九州博多的一角作为老巢的倭寇。宗湛继承了父亲的遗业,如今在吕宋、暹罗国、柬埔寨等地开设了好几处分店。他从中国华南地区引进了黄栌的果实,开创了制蜡的方法,让内地夜晚的灯火更加明亮,又从海外引进冶金术并加以改良,带来了精炼铁的冶炼方法。可是当人们称颂其功德的时候,他反倒总是羞愧似的谦虚地说:“这么点儿小事,还不值得您称赞。”
岛井宗室也是做海外贸易的商人,与宗湛家是亲戚关系。九州的诸位大名都向他家借过钱。港口里拥有十几艘大船和数百艘小船,家里总是养着很多人,也不知道是武士、水手还是商人。他们视海洋为平原,不拘小节,始终将炯炯的目光投向海潮的彼岸,认为男儿的事业应当在那里。虽然早就将船上的八幡大菩萨旗放下来了,但是那种胆量与气魄至今也没有发生改变。
总之,虽然在这里只是一介茶人,岛井宗室和神谷宗湛在九州的家里都有那样的事业。总的说来,不仅仅是出身武门的人,放眼天正这个时代,商人当中确实也有些人物。武门之中有信长、秀吉和家康,城镇之中也有作为商人的信长、秀吉和家康。不仅是九州博多,坂口也有号称坂口商人的天王寺屋宗及、千宗易、松井友闲等人,将他们与当代的武将放在一起,在人品与远见方面也毫不逊色,这样杰出的人物还是有不少的。
从地理上讲,博多的商人充满进取心、豪气冲天,而坂口的商人善于经营、富有文化性,又不忘与政治挂钩。那些商人既可以称为贸易家,又可以叫作政商。对于他们,信长表面上以茶会友,实际上是向他们咨询各方面的意见,包括战国时期的经济文化政策和对待外国的各种问题,比如对天主教徒的政策或者关于将来到海外拓展的抱负。不夸张地说,信长的海外知识几乎都是在喝茶的时候从这些人身上学到的。
眼下信长谈着谈着忘记了自我,手就伸向西洋点心,吃了好几个。岛井宗室看到后提醒他道:“那东西里面使用了砂糖,睡觉之前最好不要多吃。”信长反问道:“砂糖有毒吗?”宗室回答说:“虽然不至于有毒,但是绝非是良药。本来南蛮的东西味道浓厚,日本的东西比较清淡。点心也是,柿饼和年糕就足以让舌头感觉到甜味了,但是习惯了砂糖的话,再吃那些东西就不过瘾了。”
“九州那边已经引进很多砂糖了吗?”“不怎么进口,雅加达的砂糖一斤就要一片金叶子,这种交易对我们来说太不划算。我也考虑过将来用船运一些甘蔗,移植到温暖地带,但是又在顾虑,和烟草一样,这东西如果在国内扩散开来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真不像你的风格啊!”信长笑了笑说,“不要想得太狭隘。无论好坏,一概用船运来,这就是文化的特质,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眼下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会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西洋和南洋传过来吧。如今这种东渐的气势是不会停止的。”
“从您的性情来说,我也明白您宽广的心胸,可是就这样听之任之也行吗?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意倒是好做了。”
“当然行啦,新的事物尽管引进来就好啦!”“哈哈!”
“不过,嚼了之后要吐出来。”
“吐出来是什么意思?”“好好咀嚼,好的东西就摄入胃里,渣滓就吐出来。只要四民领会了这一点,运来什么都不打紧。”“不行,不行!”宗室摇着手坚决反对。对于信长的话,而且是关于国政的方针,他却毫不客气地叙述自己的意见。他说道:“作为掌管天下之人的大气,确实应该那样,但是近来我看到令人心痛不堪的景象,因此不敢贸然苟同。”
“你看到什么了?”“异教的蔓延。”
“是天主教徒的问题啊。宗室,你也是受寺庙所托吗?”“您也太小看我了。大德寺等寺庙才是把您当成贵客了呢。其实,是真正为国家感到忧虑。”宗室认真地提出了国政方面的建议。他还列举了今天与宗湛来本能寺的时候看到有孩子掉进空壕中的事实,他首先讲述了三名天主教徒如何采取了殉教式的行动,如何不让庶民感动就不罢休,接着说道:“最近不到十年间,大村、长崎自不必说,就连九州、四国的边远地区,甚至大阪、京都、坂口一带,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扔掉了祖先传下来的佛龛,皈依了基督教。右府大人您刚刚说,无论往日本运什么东西,只要嚼一嚼吐出来就行,可是宗教这方面可不能那样。嚼来嚼去,就连灵魂也被异教同化了,到时候无论是被绑在柱子上刺死还是被斩首,都不会再更改信仰异教的心了。”信长沉默了。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一句话说不清。他火烧叡山,攻打本愿寺,动用了就连曾经的平相国也不曾使用的暴行,没有像弹压那样温和的手段,慑服了日本固有的教团。他烧起了战火,兵刃相见,看似收拾干净了,但是至今那种怨恨都无法消散,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同时,他又允许传教士们建立教堂,公认他们传教,有时候也会设宴款待他们,高野山与本愿寺的僧人见此情景,一定想大声高呼:他到底把哪一方当作外国人看待了呢?
灯情风心
信长不喜欢解释,无论什么事都讨厌说得过于清楚。换句话说,他崇尚人与人之间的直觉,确切地说,他享受这种直觉。“宗湛!”他将话头转向新的对象:“你怎么想?你很年轻,应该和年老的宗室不同吧。”
宗湛一副很慎重的样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非常清楚地回答道:“确实如您所讲的那样,我想异教的事也是嚼一嚼吐出来就好了。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对啊,就是那样!”信长似乎很得意,他转而望着宗室说,“别担心,要从大处考虑。古时候,道真公曾提倡和魂汉才,针砭时弊,劝谏废除遣唐使制度。然而唐风的传入也好,西欧的舶来品也好,正像到了春天会有春风吹来,到了秋天会有秋风带来湿气一样,我国的梅花和樱花的颜色不会改变。反倒是池水中注入雨水后会让水池变得更新。以本能寺的壕沟来推测海洋,所以会弄错。不是吗?宗室?”
“哎呀,我明白了。确实,壕沟就是壕沟。”“海外就是海外呀!”“我老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变成壕沟里的青蛙了。”“为什么啊,你可是鲸鱼啊!”
“不,以前也是眼光短浅的鲸鱼。”也许是提到了壕沟,人们这才发现夜间的冷气弥漫在寺庙高高的天花板上,听见远处壕沟里传来青蛙的叫声。
“来人!上白开水。”信长对身后打瞌睡的侍童吩咐了一句,仍然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已经不再吃喝东西,只是对夜谈很有兴致。
“父亲大人,”信忠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夜已深了,我就此告辞了。”
“不急,不急!”信长一反往常,挽留道,“不是二条吗?就算夜深了也没关系,离得又不远。春长轩就在家门口,博多的客人总不会回家吧!”
“不,我得先走。”岛井宗室也表示要回去,他说,“因为明天早晨跟人约好了见面。”“那么,只有宗湛留宿吗?”
“我今晚为您守夜。因为茶室还没收拾整理好。”“你留宿恐怕不是为了我吧?因为带来了很贵重的茶具,是留下来看守茶具的!”
“正如您所明察的那样。”“你可真够诚实的。”信长笑了笑,突然回头看身后的壁龛,不知厌倦地盯着一幅画看起来,“不愧是牧溪,画得真好。好久都没有这么大饱眼福了。信忠,你也好好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宗湛竟然持有这么好的名画,可是,他适合持有这样的名画吗?”
突然,宗湛张开大口笑起来。这个男子的面貌顿时就活现起来。那种笑的方式似乎没把信长放在眼里。
“宗湛,你笑什么?”宗湛看了看旁人,依然止不住笑着说道:“你们看啊,右府大人又开始他的神机妙算了,想要我家的这幅牧溪作品。他说,这个人适合持有远浦归帆之图吗?是放出了间谍,正要搅乱敌国呢。叔父大人,您珍藏的橡木茶叶罐儿也要收好了哦。”
这话让他说中了。从刚开始,信长就很明显地渴望着拥有它。可是,岛井家的橡木茶叶罐儿和神谷家祖传的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都是驰名博多的宝物,正因为如此,信长也不好随便开口。然而,如今物主宗湛亲自将话说破,信长认为这就等同于约定了“如果您那么想要就献给您了。”因为,如此旁若无人地取笑别人,最后又不肯满足别人的愿望的话,这是不合情理的。于是,信长也在玩笑中吐露了真意:“哈哈哈哈,可不能小看了宗湛啊!要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应该就是拿着远浦归帆之图当之无愧的茶人了。在那之前先寄存在我这里吧!”
“这个嘛,放谁那里合适呢?几天后,我要跟坂口的宗易大人、宗及大人见面,到时候大家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当然去问一下作者牧溪本人的话是最好的了。”信长越发兴致勃勃起来。之后侍臣数次过来剪去蜡烛芯,可是他只喝着白开水,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由于是夏季的夜晚,寺庙的门窗全都打开了。也许是这个原因,灯火不停地摇曳,在夜雾中投下了光晕,似乎湿气渗入到了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的墨迹中。如果有人会用灯火占卜,面对着今夜的灯,也许已经在夜雾的光晕以及灯花的明暗之中看出了什么凶兆。外面传来拍打寺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近臣中有人来禀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那边有信使到了。
信忠和宗室趁机起身告辞。“要回去啦?”信长也站起身,一起走到桥廊这边。“您休息吧。”信忠再次回头,从桥廊下看着父亲的身影说道。村井春长轩父子拿着火把伫立在一旁。本来并非有任何预感,有一瞬间父子似乎在惋惜今生的永别,火把也跟着在夜风中熊熊燃烧起来。本能寺十余间伽蓝殿堂沉浸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此时已经过了子时三刻了。
九杆大旗
从老坡再往前走,就是山城国。从丹波口登顶,向右行,经山崎天神马场、摄津街道,直接进入备中国。从左侧下行,则可越过沓挂、桂川,直接通往京都。光秀站立的地方恰好就是顶峰,就如同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一样,攀登到了最高处。眼前有两条路,他可以任意选择走哪一条,这也是他最后的选择。然而,弥漫的夜色已经不再逼迫他做出任何反省,反倒将静静闪烁的星光展现在他面前,仿佛告诉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与他约好了明天那场社会大变革。
虽然光秀并未下令休息,但他勒住了马,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星空。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穿着闪亮的甲胄的将领、身后的无数铁甲、旗帜、马匹,全都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在趁机擦汗、检查草鞋带或是换只手牵马。“那边有清泉涌出来吧,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毕竟是一万三千人的大部队,队伍尾部在离山顶还很远的坡道上止住了步伐。各组的部将当然就在附近,但是中军的幕将和光秀的身影离得太远了,即使踮着脚也看不到。步卒们自然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命令就停止行军了。
“找到了!有水了!”有人在路边的崖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暗处的岩石后面发现了一股细流,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那里,往自己的竹筒里装满了水。
“这下就能撑到天神马场了。”
“估计是在山崎吃饭吧?不过夜很短,到海印寺一带估计天就亮了吧。”
“白天马也容易疲劳,估计上边还是考虑尽量趁夜晚和早上赶路吧。”“到中国地区之前,我也希望如此啊。”步卒们自不必说,除了领头的部将,就连一般的将士也还不知情。大家都认为战场还很远。他们用队长听不到的声音嘀咕着、笑着,由此可见他们还很从容。有一名士兵说自己肚子疼,同伴们一半责怪一半鼓励地对他说:“刚出征就哭诉病痛,算什么事儿啊?”他解释说:“哎呀,我两个月前肠胃就病了,到现在还没痊愈呢。但是,我还是咬着牙来参军,不想错过这次战斗。因为想着回去后偶尔能给父母妻儿讲讲立功的故事,能多领点军俸让他们高兴高兴。”
队伍徐徐开动,慢慢恢复肃静的行军步调。从这时起,提着长枪的部将开始迈着大步来来回回地在队伍一侧监视着。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军马开始沿着老坡的分水岭向东下行。没有一个士兵折向西边去中国地区的路。
“怎么回事呢?”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疑惑,但是依然继续前行。他们这些小兵,只是仰望着飘扬的大旗,心想旗帜指向的道路是不会有错的。坡路渐渐变得陡峭,马蹄踢着小石子,发出磕碰的声音。偶尔有石头落入山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万多人的队伍就像轰轰地倾泻下来的瀑布一样,势不可当。行军步伐开始加快。堵也堵不住,挡也挡不了,最终只能放任自流。
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铠甲里的汗衫马上就湿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绕过大枝山的山谷继续下山,在淙淙的溪流的正前方,松尾山的山腰像一堵墙屹立在人们眼前。就在这时,一道道命令传来。
“休息!”“解下粮袋!”“给马喂草!”“严禁点火!”
这里还是半山腰,只有个叫沓挂的小村子。不过有十几间樵夫和烧炭人住的小屋。尽管如此,军中的警戒却相当森严。从山脚下开始,沿途所到之处都立刻设置了岗哨。山崖边的路上甚至有这样的对话:“你去干什么?”
“去溪边打水。”
“不许离开队伍,从别人竹筒里倒点!”士兵们解下粮袋默默地开始吃饭,嘴里咀嚼着还在窃窃私语。他们都很奇怪,傍晚从筱村八幡出发的时候已经吃了一餐了,为什么还没到用餐时间又要在这个山里填饱肚子。为什么不能等天亮了,到山崎或者桥本有人家的地方拴马休息。他们无法消除这个疑问,同时依然觉得是在朝中国地区行军。因为通往中国地区的路,不仅仅是老坡的岔路口,从这个村子向右拐,经过大原野也能进入山崎、高槻。但是,队伍离开这里再次出发,直接下山来到冢原,到达了川岛村。
四更的天空下,桂川映入眼帘,这对全军大部分将士来说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
“呀,是桂川!”“桂川?”
士兵们突然喧噪起来。沿着这条路线自然会到达这里,他们却忘我地瞪大了眼睛。吹来一阵冷风,全体士兵都停住了脚步。
“安静!”“不许喧闹!不许随意交谈!”几名骑马的首领围着出现动摇的军队来来回回地大声喊话。在水面映射的光亮中,可以看到九杆淡蓝色的桔梗大旗。河面吹来一阵风,长长的旗杆变成了弓形,发出呼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