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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19)

时值黄昏,薄暮渐渐笼罩了各人的坐姿与墙壁,然后没有一个人开口,只能看到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这时,大走廊那边传来武士们的脚步声,估计是将军回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出去迎接。只有作左卫门还一身行旅装扮,候在那里等待召见。光秀在山上走了一整天,回来后先洗澡再用晚餐,然后召见了作左卫门。只有左马介陪同在侧,作左卫门这才汇报了一件没对任何家臣讲的事情。那就是他打听到了信长的日程安排与准备情况,信长将于月末二十九日从安土出发,在京都住宿一晚,然后立即西下。

今天已经是二十五日。光秀一听说二十九日信长就要从安土出发,回顾这七日的逗留,也不由得心焦起来,“那么,驻留安土城的人员已经定了吗?”作左卫门回答说:“听说驻守主城的是津田源十郎大人、加藤兵库大人、蒲生右兵卫大辅大人、野野村又右卫门大人、丸毛兵库守大人等,另有数十位大将奉命驻守外城。”

光秀专心听着,他的耳朵与眼睛一样,象征着他的聪明与观察的睿智。他不停地点头回应作左卫门,然后又问:“那么陪同出征的是?”

“我没有具体打听到都有谁,只听说带了几名身边的近臣和三四十名侍童。”

“什么?只带了四五十人就轻装上京吗?”作为信长亲征,显得过于轻率。也许是觉得这样反倒可疑,光秀的眼神望向蜡烛,刹那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

光春本来一言不发候在一旁,见光秀之后一直保持沉默,就对作左卫门慰劳道:“你下去解下行装用晚餐吧。”

接下来就只剩光春与光秀二人了。面对这位如同自己分身的骨肉至亲,光秀也表现出了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样子,然而光春的话不仅让他无法开口,还恳切地劝他尽快出征中国地区,不要再触犯信长的忌讳,开口闭口都是信长,只是劝他要服从并尽忠。

对于堂弟这种正直忠义的性格,光秀四十年来一直非常喜欢,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即便是现在也非常信赖他,认为正是这样的他才堪称一族之中首屈一指的人。因此,对于他的那种态度,尽管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光秀也无法生气或压制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光秀唐突地说:“对了,今晚就让一队人先出发,去通知龟山的家臣们做好出征的准备吧。左马介,你去安排一下吧。”光春欣然起身去了。

当晚,并河扫部、村上和泉守、妻木主计、藤田传五等大将立刻率领一支队伍,急急赶往龟山城。

四更时分,光秀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是做梦了呢,还是又否定了以前的想法呢?过了一会儿,他又盖上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似乎努力想进入睡眠。不知是雨是雾,是湖水的波涛声,还是四明岳吹来的山风,大殿的屋檐一整夜都笼罩在山里的云烟之中。

没有风,枕边的蜡烛却摇曳不止,一闪一闪地在光秀紧闭的双眼上投下光与影。光秀翻了个身,虽说现在夜短,这几夜对他来说却很难熬。以为他终于就这样进入梦乡了,结果他突然又掀开被子,一下子坐起身,对着侍童房间喊:“阿香,阿香在吗?”远处的隔扇拉开了,值夜的山田香之进悄无声息地进来跪拜在地。光秀只吩咐了一句:“让右兵卫马上过来!”然后独自沉吟起来。

武士房间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因为有一队同僚已经在晚上出发前往龟山了,也不知道主人光秀什么时候会提及出发事宜,因此家臣们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心情,睡觉前各自将行装放在了枕头旁边。

“主人是叫我吗?”四方田右兵卫马上就来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人,也是四方田政孝的侄子,深得光秀偏爱。光秀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然后小声对他吩咐了什么。这个年轻人没想到会直接从光秀那里接受机密命令,一脸感激的神色,决心以身报答主公的信赖,他说道:“属下告辞!”

对于他的年轻,光秀既觉得可靠,又有些不放心地说:“趁着天不亮赶紧去,要是自称明智家的将士,会有很多人注意你。不要鲁莽,不要疏忽!”右兵卫退下之后,到天亮还有一阵子。光秀这才真正进入了睡眠。他一反常态,日上三竿才从寝殿走出来。家臣们推测今天就会出发前往龟山,而且以为一大早就会提及此事,都已经在待命了,主公这个不同寻常的懒觉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昨天在山上走了一整天,最近很久没有像昨晚睡得那么香了。可能是睡好了吧,今天心情非常舒畅。看来感冒也彻底好了。”中午时分,光秀爽朗的声音传到了大厅里。家臣们就像自己恢复了健康一样一个个笑容满面。不一会儿,侧臣传达了这样的命令:今夜酉时三刻,从这里出发,越过白河,经由京都北部,回到故乡龟山。尽快准备,不得延误。随行前往龟山的将士共有三千余人。黄昏临近的时候,光秀已经整顿好行装,来到主城的大厅中,只有这一天,他和光春的家人共进了晚餐。左马介光春说:“为庆祝您出征顺利,内人和老人们精心准备了一顿晚宴。虽然没什么珍馐佳肴,要是您看在他们的诚意上多吃一点,他们不知道会多高兴呢。”光秀体会到他的心情,于是提出:“要出征中国地区,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很久没有见到你的家人了,干脆一起吃吧。”因此在临近出发之际突然就这样一家团聚了。

光春的夫人是妻木主计的女儿。光秀家中出了名的孩子多,而光春与夫人妻木氏只有一个八岁的儿子乙寿丸。老人之中有叔父长闲斋光廉。他是个非常洒脱的人,今年六十七岁,无病无恙,总是开玩笑,如今又在戏弄身旁的乙寿丸。只有这位直爽的老人始终笑嘻嘻的,完全不知道明智一族如今碰触的暗礁,他将余生托付给航行在春天的大海中的船只,一副非常放心的样子。

“非常热闹,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老人家,把这杯酒递给光忠吧!”光秀喝了两三杯敬献的酒,将酒杯递给身边的光廉法师,光廉又将它递给身边的侄子明智次右卫门光忠。光忠是八上城的城主,今天刚来这里。他在堂兄弟三人中年龄最小。

“感谢您的赏赐!”光忠来到光秀面前返还酒杯,光春夫人拿着酒壶斟上了酒。那时候光秀的手抖了一下,光秀并非是被鼓声吓到了,可是看上去他的表情也随着外面响起的鼓声动了一下。“已经是酉时了,是队长敲响了大鼓,让士兵到校场集合。”光廉突然将目光投过来说道。光秀一改之前的好情绪,沉着脸说:“我知道。”他好像很痛苦地喝干了最后一杯酒。半刻之后,他已经在马背上了。蓝色的星空之下,三千人马举着火把蜿蜒走出湖畔的城堡,穿过松树林,登上日吉坡,消失在四明岳的山脚下。左马介光春在城头目送他们。他要将坂本的家臣单独组成一支队伍,随后赶赴龟山与主力军会合。这一晚是二十六日,到天亮之前的时间里,光秀率领的大队人马一直赶路,没有睡觉。正好午夜时分,他们来到了四明岳南部,看到了西方盆地中夜深人静的京都。越过白河,来到瓜生山的山脊,往前就是通往一乘寺南部的路。之前一直都是上坡路,接下来就是一路下坡。

“休息吧。”次右卫门光忠向将士传达光秀的意思。光秀也下马了,命人取来矮凳,在这个山峰顶端休息了一会儿。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从这里眺望京都的城区,如今只能凭借有特征的殿堂、佛塔与大河,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全城的轮廓。

“四方田右兵卫还没追上来吗?”光秀向身边的四方田政孝问道。而政孝正好想问光秀自己侄子的去向。

“从昨夜就没看到他,不是您派他去做事了吗?”

“是的。”“他去哪里了?”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他回来,哪怕是在行军路上,马上叫他到我身边来。”

“遵命!”政孝没有追问。因为他觉得主公一向直言不讳,既然他不想说的事就不应该过问。

光秀闭上嘴,眼睛又望向京都那墨色的屋顶,不知厌倦地眺望着。也许是因为夜雾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薄,又或许是因为眼睛已习惯了夜色,那些建筑物渐渐能够辨别清楚了。尤其是二条城的白墙看得最清楚。自然,光秀的目光凝视在那一处白色上。信长的儿子中将信忠在那里,还有几天前辞别安土上京的德川家康也住在那里,估计有很多负责向导与接待的人,度过了几个盛情招待的夜晚吧。这些事即便不去想也会马上浮现在脑海中。

“估计德川大人已经离开京城了吧。”光秀喃喃问道。政孝回答说:“我想现在应该在大阪吧。听说他们的计划是那样的。”“……嗯,嗯。”

光秀不再说话,刚才的对话显得没头没尾的,“好了,走吧,牵马来!”光秀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来。各位将士都慌了神。

这一突然袭击搞得部下非常狼狈,都是因为光秀的内心没有考虑到其他人,单独行动了。就像之前他对政孝讲的没头没尾的话,这几天来光秀经常从全家上下中游离出来,不再是一藩之主,也不再是一支队伍的首领,就像一个孤儿一样经常做单独行动。不过,跟随他的将士们不畏夜路的艰险,簇拥着主公,告诫着同伴说:“下山很快的啊!”“不要马失前蹄啊!”他们朝着京郊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千人马的队伍来到下加茂的河滩上站定之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光秀也回望了一下。因为看到眼前的加茂川泛起了耀眼的红色波浪,就知道旭日从身后的三十六峰升起来了。

“早饭是在河滩吃,还是到了西阵再吃?”负责兵粮的部将来到光忠身旁询问早餐事宜。光忠为了探询光秀的意思,正要催马上前,发现四方田政孝与光秀并辔凝望着白河方向,于是在那里候了一会儿。

“政孝,那不是右兵卫吗?”“好像是啊。”

光秀与政孝似乎在等待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兵,等到那身影穿破晨雾来到近前,“果然是右兵卫。”光秀在原地等着暗暗期盼的这个人,一边对左右将士说:“你们先走吧。我晚一步过河。”

前面的队伍已经有一部分人走进加茂的浅滩,朝对岸走去。各位将士从光秀身边走过,一个接一个地在清水中蹚出一些白色的水泡,徒步过河。光忠趁机问道:“在哪里吃饭呢?西阵可能会比较方便吧。”光秀回了一句:“虽然大家可能饿了,在城市里还是不太好,到北野再吃吧。”此时,四方田右兵卫已经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下马,将马拴在河滩的木桩上。

“光忠、政孝,你们不要管我,先过河到对岸等我吧,我马上来。”

光秀把最后两个人支走,光秀这才示意右兵卫过来,“过来,再靠近点。”

“……是!”“怎么样,安土的形势?”

“之前您听到的进士作左卫门大人的汇报好像没有错。”“我再次派你前去,是想让你打听清楚二十九日上京的事宜以及随行人员的情况。你却说好像没错,说得这么含糊有什么用。确定还是不确定,你要回答清楚!”

“二十九日离开安土一事确切无误。没听说随行人员中有大将的姓名,只提及了四五十名近卫侍童。”

“那么,在京中的住处是哪里?”“听说是本能寺。”

“什么?本能寺?”

“是的。”“不是二条城吗?”“确实是本能寺,每个人都这么说。”右兵卫怕再次被斥责,非常清楚地回答道。

参拜爱宕

以巨大的山门为中心,附近有很多小庙各自有围墙和大门。放眼望去,这里的松树林地上很干净,整个树林构成了一个禅院,阳光从树梢洒下来,鸟鸣幽幽,更显得寂静。光秀率领众位将士将马拴在这里,开始吃一顿早中饭。本应在加茂河滩附近吃早餐,由于忍着来到北野,已经错过了时间。将士们都带着一天分量的兵粮,虽然是生酱和梅干再加上糙米饭,非常朴素,由于一夜空腹,人们要求也没那么高了,吧嗒着嘴吃得很香。

“这不是惟任日向守大人的队伍吗?”妙心寺中的小寺大领院的三四名僧人送茶过来了,又补充说:“虽然没准备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请到寺中休息。住持过一会儿要来问安,到时带您过去。”他们将带来的茶水交给侍臣准备回去。

光秀在负责行李的人支起的简易营帐下摆上矮凳,刚吃过饭,正口述着让佑笔写一封信。他吩咐侍童说:“是妙心寺的僧人吧?正好让他们做信使,把他们叫回来。”

那些僧人远远跪拜在地,光秀把佑笔写好的书信交给他们,说道:“能不能把这封信急速送往连歌诗人里村绍巴的府邸?”然后马上收起矮凳,站到马旁说:“赶路要紧,我们就不去拜访寺中的长老们了。替我问个好吧!”说完就下令出发离开了。

白天很热,从仁和寺通往嵯峨的平坦大道尤其显得干燥,盛夏一般的青草的热气随着尘土从马蹄下升腾起来。光秀沉默不语,始终没有说过口渴,也不与左右将士交谈。然而,他不停地在跟自己对答交谈。

天地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窥知的大事,他面对着自己,在心中掀起一股争论的激流。他非常小心,缜密地思考那件事的可能性、世人的舆论以及一朝不成功的话导致的结果。就像怎么赶也赶不走的马蝇一样,这已经成为他心中的白日梦,挥之不去。这样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起从他的毛孔悄悄渗入,如今已经成为满身的邪气,以他的聪明也已经失去了反省的能力。

五十五年来,光秀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靠并坚信自己的智慧。客观地说,他的知性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的裂痕,他自己却相信事实正好相反。“我的思虑滴水不漏、万无一失。谁会知道我的心事呢?”在坂本的时候还在考虑是否实施自己在心中细细盘算的计划,有一半还在犹豫,今天早上在下加茂的河滩上听了四方田右兵卫汇报的确切消息,光秀激动得毛发倒竖,益发坚定了自己盲目的信心。他暗暗下定决心:“是时候了,上天赐给了我这样的时机!”

信长只带了四五十名随从轻装出行,留宿本能寺。可以说正是这个绝无仅有的良机造就了他的心魔。无论多么大胆的人都不会谋划的事情,如今这个胆小的光秀猛然要付诸实施了。让他走到这一步的并非是他的积极性,而是由于他身外的事物。

虽然人们都是根据各自的意愿生活并行动,而超出个人的某种力量在驱动着人。人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否定这一宇宙之理。如今的光秀也会想到这一点。对于这个机会和自己心中的计划,他相信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又不停地害怕上天,从下加茂到嵯峨的半天路程之中,一直都在思考这一件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上天的注视之下,他有点类似恐怖的心理。

“六右卫门,六右卫门!”过了清凉寺,来到北嵯峨的松尾神社前,他唤出近侍中的东六右卫门吩咐道,“你现在去爱宕山上,转告威德院的行祐大人,就说我明天过去参拜,晚上想召集四五名平日与我亲近的人,举办连歌大会。因为我不想突然到访,扰了寺庙的清净。你就一直在山上待到明晚好了。”

之前他已经给京都的绍巴送去邀请函,如今又让人提前告知要去参拜爱宕。他既相信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又开动自己的智慧,欺瞒上天的眼睛。队伍越过桂川,穿过松尾的近道,那天傍晚,太阳完全落下山时,他们到达了龟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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