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点儿都不觉得恼恨与耻辱吗?或者没感觉到已经被逼到深渊了吗?”“传五,你太阳穴上的青筋太粗了,要冷静!”“我们昨晚和前晚都没有睡觉,不可能像您那样冷静。我们明智主从被扔到了油锅中,残忍、嘲笑、耻辱、忍耐,各种恼恨都被煮沸了!”“所以我才这么说。首先放下心来,好好睡两三个晚上就是。”“您说什么傻话!”虽然告诫自己对方是主公的堂弟,藤田传五还是忍不住顶撞了他,“武门的声誉一旦受损,这种耻辱很难抹去,主公也好,我们这些家臣也好,因为安土的那个烈马将军,忍下了多少屈辱啊?有好几次,光秀大人忍着泪水向我们讲述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苛责,我们围在他身边互相劝解,一直哭到天亮。何况这一次不仅仅是夺去了负责接待的职务,紧接着又下令让我们回家准备出征,让我们马上攻打毛利的藩国山阴各国,以便从侧面支援中国地区的秀吉。简直把我们明智军队当成了追逐野兽的围猎助手或者说是猎犬,以这样的心情怎能奔赴战场?这正是那位烈马将军可怕的计谋。”
“说话小心点!烈马将军说的是谁?”“就是那个信长公,一看到我家将军就大声叫他秃子,哪怕是当着别人的面。从他还是一匹烈马的时候就辅佐在侧、助其成就今日安土之大的织田家的功臣们,林佐渡大人也好,佐久间父子也罢,终于到了该报答他们、封官授爵的时候,却因为一些小小的罪名将他们处死或者流放。那个烈马将军的最后一招肯定是卸磨杀驴。”
左马介也发怒了,斥责道:“闭嘴!竟敢说右大臣的坏话,我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了,站起来吧,起来吧!”此时,院子里传来少许动静,不知道是来人了,还是变黄的叶子落下来了。
叡山复兴
按说城内绝对不会有敌人,但是为防间谍,日夜都有人细心警戒、不敢懈怠。这一点可以说是每个城都一样,毫无例外。即便是茶室、院子里和附近一定会伫立着护院的武士。如今就有一名护院来到茶室的小门口,跪在放鞋的石板那里。他将一封书信交给自己的主人,候在那里很长时间,像一只蟾蜍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传来光春的声音,“因为说要我回信,我写好了给你,但是不能马上写,你让那个送信的和尚等一会儿。”小门是关着的,护院对着里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遵命!”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院子里的树丛中穿行而去。
光春与三人又默默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气氛不太融洽。时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在用撞钟捶敲击地面。那轻轻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沉静,原来是梅子不停地掉落在地上。可能积雨云散去了,冷不防有一束很强的阳光照在了拉门上。
“我看,该告退了吧。好像大人也有事要办了。”四方田政孝趁机催促同伴,准备离开。
光春本来正在三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展开书信阅读,于是卷起信来笑着说:“还早呢,再坐会儿吧。”
“不了,告辞。”
“真是多有打扰。”源右卫门与传五并排着退了出去,关上身后的隔扇,走向桥廊下,如踩破薄冰一般发出冰冷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光春也离开了茶室。他走在廊下时对着侍臣房间招呼了一声。就连侍童们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居室。光春马上要来笔墨纸砚,似乎头脑中已经想好了写什么内容,毫不费力地挥笔写起来。
“这是回信,让横川和尚的使者带回去吧。”
他把回信交给一名侍臣,似乎已经不再顾虑这件事,转而问另一名家臣:“光秀大人从那时起一直在熟睡吗?”
家臣答道:“我注意到他的寝殿非常安静。”
听了这话,他才舒展双眉说:“是啊。”仿佛他自己的内心也得到了慰藉。
从十九日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里,光秀在坂本城中无所事事、悠闲度日。他已经接到了出征中国地区的命令,虽说还有几天空闲,也应该尽早回到自己驻守的丹波龟山城,动员家臣做好一切准备。
“您在途中就这样好几天无所作为,传到安土那边恐怕更不好了。”光春想这样直言进谏。可是他一想到光秀的心绪,这话就说不出口了。正像藤田传五和四方田政孝他们说的那样,以这样的心情无法赶赴战场,光秀心中自然也有这种苦恼。既然如此,对光秀来说,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度过几天悠闲的时光,也许是出征之前最好的准备工作吧。是的,一定是这样。光春始终坚信光秀过人的理智与平日的聪明。
今天,光春偷偷瞧了瞧光秀的居室,想看看他在做什么。结果发现光秀在毛毡上摆好了洗毛笔的盘子和墨池,展开一卷画册,聚精会神地练习作画。光春坐到光秀身旁,从心底高兴他能如此从容,想和他共同享受这种境界。
“啊,是左马介啊!不许看,我的画还不能见人。”光秀把笔放下了,显得有些害羞,又有些窘迫,将周围画过的废纸都藏了起来,一点儿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哈哈哈,那我真是妨碍您了啊。您用来临摹的画卷是谁的手笔啊?是您命狩野山乐画的吗?”
“不是,是海北友松。”
“原来是友松啊。他最近怎么样?我们这边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一阵在甲州战场时,他突然来营中探访我,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飘然而去。这是那时候他画的。”
“真是个怪人。”“不,也不能单纯地说他是个怪人。他是个坚守志节、像竹子一般耿直的人。虽然不做武士了,却保留了武士的气节。”“听说他是齐藤龙兴的旧臣,您是在赞扬他为旧主守节吗?”“安土建城之时,右大臣曾广邀天下名士,只有他拒绝了,不肯向名利和权势屈服。怎能为已故主人的仇敌画壁画?好像是这种气概吧。”此时,光春的家臣来到身后坐下,似乎有什么事。两人都不再说话。
光春回过头去,问来人有什么事。候在那里的武士手上拿着一封信和一张貌似请愿书的奉书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有点畏惧地看着光春说:“横川和尚的弟子又来到城门了,硬要人将这封信再交到您手上,无论怎样拒绝他都不肯回去,说是赌上性命来出使的。您看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又来了啊?”他轻轻咂了咂嘴说:“之前我亲自给横川和尚写了回信,已经回答得很清楚,请愿的主旨根本不能实现,让他不要再徒劳了。
听说之后他又执拗地让人携书信两次三番来到城门,真是个不明事理的法师。不要理他,别管他说什么,将信退还他,赶走就行了。”
来通报的人只是说:“是,是!”好像是自己受到了责备,拿着书信和请愿书仓皇退下。
他一走,光秀紧接着问道:“横川和尚不是叡山的亮信阿阇梨吗?”“正是。”“元龟二年秋天,火攻叡山之时,我独自被任命为先锋,将山上的根基中堂、山王二十一社及其他庙宇佛塔悉数付之一炬,不仅是兵刃相见的僧兵,就连那些童仆与上人、平民与高僧,全都不分男女老幼斩尽杀绝,扔进火堆里。由于极尽杀戮、扫荡了这个深山,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了,就连草木也不会发芽了……看来不知从何时起,又有幸存的法师们回到了那里,寻求生存之路呢。”
“正是,听人说山上依然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可是后来横川和尚亮信、宝幢院的诠舜、止观院的全宗,还有正觉院的豪盛、日吉的祢宜行丸等大学者们召集了流散在各地的僧众,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发起山门复兴运动。”
“估计只要信长公在,就很难实现吧。”“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将大部分力量用在劝说朝中公卿上,希望天子能够降旨晓谕信长,似乎还开展了激烈的运动。现在没希望得到恩准,于是近来只能依靠民力,向各国化缘,敲开各家的大门,听说正在修筑山王七社的临时大殿。”
“那么……前几天开始再三派使者前来的横川和尚也是为了这事写的请愿书吧?”
光春突然换了一种认真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光秀说:“其实,我原想没必要禀明您,因此擅自做主回绝了他。既然您问起来了,我怎敢隐瞒?我再重新禀明您。实际上,横川和尚得知您逗留本城中,想拜见您一次,于是再三恳求,想让我引见。”
“亮信阿阇梨说想来特意拜见我吗?”“还有一封请愿书,说是希望在复兴山门劝布施时借用您的尊名。可是我觉得这两件事您都不可能应允,所以坚决拒绝了他。”“你那么拒绝他,他还是再三派僧人来到城门,就连送信的僧人都说赌上性命了……这种心情真令人可怜啊。”光春没有说话。“左马介!”“在!”“如果在劝布施的联名信上写上我的名,恐怕会触怒安土的主公,但至少可以见他一面,这没什么好忌惮的吧?”“不,您还是不要了吧。您曾经一手负责火烧山门,如今有什么必要去见幸存的法师呢?”“当时是敌人,如今的叡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了,都是些发誓降服安土的恭顺良民啊。”“从表面上讲确实如此,可是传教以来的宝塔佛殿都被烧成了灰烬,数以万计的师父弟子、骨肉至亲都惨遭杀戮,那些僧众和有缘的众生又怎么会真正忘记当年的仇恨呢?”
“正因为如此……”光秀对着天花板一声长叹,“当年我也是奉了信长公的命令,万般无奈化作一团烈火,不仅是山上的恶僧,还刺杀了无数无辜的老幼僧俗。今天想到这事,心里还会受到谴责。”
“您这话不像您平时讲的大乘思想,这不仅仅是叡山的事。兴者、亡者如同春去秋来一样是世间之相。一杀多生,我认为烧掉一座山,如果可以照亮群山上的佛法,那么我们武人的杀戮绝非是毫无意义地伤及无辜性命或者摧毁当地的文化。”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点道理的人,作为一种情感,对于今日的叡山,我心中难忍那一滴泪……左马介,作为公职的惟任日向守会有所忌惮,作为一个普通人去祭奠山上的遗址就没什么关系了吧?我明天想悄悄微服去山上,然后向横川和尚布施一点儿再回来……怎么样啊?”
昼时鸟
当天晚上,光春躺到床上独自烦恼。他对光秀的心事感到疑惑:“为什么那么牵记叡山的人呢?”光秀想明天微服登山,对于这一怪异的想法,光春一整夜辗转反侧,在心中盘算:“要坚持劝阻他呢,还是随他的意好呢?”
“以他现在的身份,最好不要与山门复兴有任何牵连。与横川和尚见面更是不妙。”虽然他心中盘算已定,但是不知为什么,光秀似乎对他擅自拒绝亮信阿阇梨的信使、退回僧众的请愿书一事有些不高兴,而且光秀的想法从根本上就和他的处置不吻合。“面对如今的叡山,到底在心中梦想什么呢?”光春对此颇感不安和疑惑。很明显这会被当作反信长的行为而遭到诽谤,而且马上就要出征中国地区的战场,完全没必要中途为此耽搁。
“劝住他,无论他说什么都要劝住他!”他下定决心,闭上了眼睛。既然打算不惮冒犯地劝谏,就算是光秀说一些令自己发窘的激烈言辞也好,生气发火也好,都要坚决扯住他的袖子。他打定了主意,这才进入梦乡。
然而,尽管第二天早上比平时起得还早,在他洗脸漱口的时候,就听到有人从廊下走向玄关。光春唤来侍从,急急地问:“刚刚是谁出去了?”
“是日向守大人。”“什么?光秀大人吗?”
“是的,他一副登山的轻装打扮,只带了天野源右卫门大人一个随从,嘴上还说着要快马加鞭赶到日吉山下,这会儿在玄关穿草鞋呢。”
“那么,天还没亮他就开始准备了啊。”光春每天早上都要在神前朝拜、佛堂念佛,从未间断,今天早上却疏忽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到室内,穿好衣服,飞步来到玄关,可是光秀主从已经离开了那里,只剩下几名送行的侧臣。他们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正在仰望从大房檐可以看到的四明岳的白云,有人说:“梅雨也该结束了。”
城外的松树林还笼罩在晨雾之中。两匹马载着人轻快地奔驰其间。有只鸟扇动着翅膀从他们身旁掠过,不知道是鸬鹚还是乌鸦。
“源右卫门,看来一定是晴天了。”“看样子山上一定也是晴天。”“很久没有这么神清气爽了。”
“单从您心情变得舒畅这一点来看,今天的拜山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我想见见横川和尚。我今天的目的只有这一个。”“我们特意到山上见他,他一定会感到惶恐吧。”“要是把他叫到坂本城的话,毕竟人多嘴杂。我想在山上没人的地方与他秘密会面。源右卫门,你要好好合计一下!”
“我想山上没什么耳目,倒是山脚下要注意。要是村里人发现您登山了,传扬起来就不好了。一直到日吉那里,您都要把头巾拉低到眼眉上。”
“是这样吗?”光秀把从脸上缠到头上的布包得更严实了,只剩下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转过头给源右卫门看。
“您衣着朴素,马鞍也只是普通武士所用之物。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想到您就是惟任光秀大人。”
“源右卫门,你也不要大意。如果太过于殷勤伺候,也会被人怀疑的。”
“哈哈哈,您说得有理,我还没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开始我要在您面前放肆了,请您不要责怪我不恭敬。”
最近两三年才有临时房屋建造起来,稍微恢复了坂本房屋的旧观。他们穿过刚刚建好的街道,开始朝延历寺的坡道前进时,早晨的阳光这才照到了身后的湖面上。
“途中下马后,马怎么办呢?”
“听说日吉神社已经开始建临时神殿了,那附近应该有农户,不然的话,也可以寄存到日吉的工匠那里。”
“啊……您没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们吗?”“如果有人追来,那一定是左马介。他从昨天开始就一副要劝阻我的表情。”
“他是难得一见的温顺诚实之人。可能作为武士有些过于温和了。”
“啊,看吧,源右卫门,果然是左马介。他独自从山脚下骑马追来了。”
“看样子,也许他还想强行劝阻您,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
“本来我就打算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回去。不,恐怕他也不会再劝阻我了。如果想劝阻的话,早在城门就该拦住我的马了。你看,左马介也是一副登山的行装。他肯定是改变主意了,今天想要与我在山上闲逛半日,这才追来的。”世间没有人比光秀更懂得光春的心思,也没有人比光春更了解光秀的心情。果然,左马介光春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想通了,与其硬要违背光秀的意愿,还不如一起在山上度过一天,在他身旁效劳以保证他不出大错。
他骑马赶上来后,显露出一副极为明朗的脸色,说道:“您真是太早了!怎么起这么早啊!今天早上我还真是没想到,着实慌张了。因为根本没想到您会这么一大早登山。”
“不不,左马介,我也没想过要带你来。既然你追上来了,就按我们昨晚约定好的办吧。”
“是我的疏忽,因为我自己误以为即便是微服出行,您也会带十名随从,让他们拿着茶与盒饭,悠然出行。”
“哈哈哈,要是平日里游山玩水,我也想那样做,可是今日拜山只不过是为了祭奠那把业火烧过的遗址,为那些无数白骨祈求冥福,只是出于这样的菩提之心,怎么好意思提着酒壶与珍味登山呢?”源右卫门紧紧盯着主人光秀的侧脸。左马介似乎一点儿都不怀疑光秀的话,说道:“可能昨天我说了一些让您生气的话,只是因为我生来胆小,此时只希望您不要有坏的传言传到安土那边。既然您如此轻装出行,是到山上发一下慈悲之心,即使传到信长公耳朵里,也不会深深责怪您吧。其实我虽然就住在坂本附近的城中,那之后一次都没来过山上。今天我能陪您一同看看各处,也算是机缘巧合,所以才追赶而来。源右大人,快,你在前面带路吧。”说着催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