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卫又沉默了一会儿,给他们反省的时间。无数张面孔之中,有人明显不再恐惧,开始出现后悔的神色。官兵卫这才擦掉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整了整仪表,又用柔和的表情告诫一众人夫:“既然没有人跟随那五个人站出来,估计你们的内心和这五个人不同。我就这么理解,现在要说说我们的主张,怎么样?没异议吧?”
数千个人如同得救了一般,一同回答起来:“根本没什么异议!本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说过什么不平或不满,只是被那几个上去接受惩罚的头领们挑唆才怠工的。请宽恕我们吧,以后一定会服从命令好好干活儿!”数千人各说各的,有大声的,也有小声的,吵吵嚷嚷如同波涛起伏。分不清哪个人说了什么话,总之知道了全体人员的心情。
“好了好了……安静!”官兵卫挥手制止说,“对吧,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我也不说难懂的话,总之你们应该想早点儿在仁政之下与妻子儿女安居乐业吧。如果你们拘泥于眼前的小利,不肯卖力气的话,就等于自己阻碍自己期待的日子的到来。还有一点要坚信,我们织田右府大人派遣的羽柴军绝对不会输给毛利。尽管毛利也是个大国,但是国运已经凋落。并非是毛利太弱,而是大势所趋。而且我们织田军侍奉朝廷,了解天子的心意,深受信赖,被认为是最适合统一并治理各国的武门。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好好干吗?”
“好好干,拼命干!”“好!”官兵卫重重地点了点头,回顾秀吉所坐的矮凳那边,替众人求情说,“所有人夫都那么说了,就请您宽恕这一回吧。”秀吉站起身来,吩咐跪着的官兵卫和其他负责人几句话。
转眼间,负责账房的武士们率领走卒们抬着沉重的钱袋子过来了。不是一两袋,而是几十袋,瞬间就堆成了一座钱山。官兵卫又开口了,他对那些仍然沉浸在恐惧或悔恨中的人们说:“不要过于苛责,你们本来就很可怜。不过是受到两三个坏人挑唆,发了些无心的牢骚。这是筑前守大人的话,既然你们别无二心、好好干活儿,我们就奖励足够的酒钱。赶紧谢恩吧,领了酒钱马上去干活儿!”
他命走卒将所有的袋子悉数割破,钱山如同雪崩一般盖住了堤坝。“能抓多少抓多少。但是每人只限一把。”宣告过后,众人依然狐疑,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钱山依然堆放在那里。
“先到先得啊!等拿没了别有意见。因为每人只限一把,手掌大的人就天生沾光了,手掌小的人尽量沉着一点,不要抓漏了,不要因为慌张吃了亏。然后赶紧去干活儿!”人夫们不再怀疑,因为他们从官兵卫的笑脸和玩笑中得知这是真话。站在前面的一群人夫奔向了钱山。
似乎被眼前太多的钱吓到了,犹豫了一下,有一个人率先抓了一把退下后,同时响起了凯歌般的欢呼声。马上就出现了混乱,分不清是钱是人还是土块。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打马虎眼。平时的心术和不满此刻都已烟消云散,拿起一把酒钱之后,整个人就像重生了一样,如脱兔一般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到处响起了铁铲与头重重的声音。无论是担土、抬土还是扛土袋,都鼓足了劲儿,精神饱满。他们只要想干,还是有精神的。此时挥洒出的汗水让他们心情更加愉快、爽快。他们自己开始互相鼓励说:“他妈的,三公里左右的筑堤,还有四五天呢,怎么能干不完呢?大伙儿,想想发大水的时候吧,加油干啊!”
“对啊,就当是防御洪水,这点活算什么?”“拼命干吧!”
“当然了,怎么能累趴下呢?”就这半天,工程有了明显的进展,几乎超过了前五天的完成量。也没有人再跟同伴闲聊半句,偶尔有人因为指甲剥落张皇失措时,他们就会鼓励说:“别一副哭丧脸,不像个男人!”而且他们自己维持秩序,如今负责人的鞭子和官兵卫的拐杖都已经没用了。
篝火烤焦了夜空,尘土晦暗了白昼,3088米的大堤工程已经所剩不多。随着陆地上的筑港工程接近尾声,在高松城附近的七处河川那边,施工的困难也不输给这边,那就是改变河道、让河水全都注入大堤内的旁系工程。这边的武士、走卒、人夫全部加起来,共动用了接近两万人。尤其困难的是堵住足守川的工程和引流鸣谷川的工程。
“没办法,最近山岳地区下大雨,水位与日俱增,想要堵住,却没什么办法。”负责足守川的人屡次向秀吉诉苦。秀吉询问了官兵卫,官兵卫也没什么良策。因为前一天他曾率家臣六郎太夫去那里视察,已经了解了困难程度。“要说那激流的湍急程度,恐怕将二三十个人才能抬动的大石扔进去也会马上被冲走的。”就连官兵卫都叹息不止,秀吉于是说:“总之看看现场吧。”然后急速赶往足守川。到了现场,看到湍急的激流,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小智慧被压倒了。
六郎太夫过来说:“砍伐上游的森林,将枝叶茂盛的大树接连不断地投入河里,或许能堵得住。”
这一计策被采纳,数千人夫进到森林里,用了大约半天时间,将大量木材连同枝叶一起投入河里,枝叶交错之时似乎淤塞住了水流,然而也只是维持了一瞬间,后来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那么,虽然有些铺张,这样做如何?”六郎太夫提出的第二条建议是,让数千走卒和人夫从下游拖来三十艘大船,上面装载巨大的岩石,然后到合适的地方沉船。
“行吧。”但是,将那些大船逆流而上拖到上游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后只好在陆地上铺木板,往木板上浇油,让人在陆地上把船拖上来,按照原计划将船与石头共同沉到足守川的堰口。这一计策成功了。这时候,长达三千多米的大堤也建好了,在这里被堵住的激流改变了流向,滔滔河水朝着高松城周围的广阔田野与民房奔腾而去。同时,其他七条河的水也都注入进去。只是鸣谷川的引流工程依然困难,没有赶上。
五月七日开工,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吉川、小早川等毛利方肯定不敢相信。他们的四万援军到达国境的群山时,已经是高松城的周围变成一片汪洋的第二天了。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秀吉和诸位将士站在石井山的大本营,望着一夜间出现的泥塘,感叹道:“哎呀,真提神啊!”应该说壮观呢,还是惨淡呢?加上一夜的大雨,混浊的水涨得满满的,将一个高松城孤零零地留在湖心,它的石墙、阔叶树的树林、吊桥、住宅区的房檐、村落、田地、道路全都没入水里,水位还在不停地上涨。
秀吉问道:“足守川在哪边?”官兵卫指着西边远处的一片朦胧的松树林说:“您看,那边的堤坝切开了约二百七十米的口子,足守川的主流被堵住后就是从那里溢出去的。”“那么,它北边的小山丘就是虎之助所在的阵营吧?”
“正是。”“距离敌方的左翼长良山最近。阿虎应该也在摩拳擦掌吧!”秀吉的目光沿着远山的棱线从西边移到南边。国境正南方可以看到日差山。今天天一亮,这座山上就出现了无数面小早川隆景的旌旗,估计是夜间到达后布下的阵营吧。光是这里的兵力就不下两万。离这里不远的天神山上似乎也有一支先锋部队到达了。
山阳大道就从日差山与天神山之间的山谷中穿过。毛利辉元派一支先锋队驻扎在福山的半山腰,其余人马在西边的猿挂城一带殿后,兵力大约一万多。还有吉川元春的一万骑兵,他们分散在岩崎山、寺山、长良山等地,成为全军的羽翼,他们行动最为敏捷,可以随机应变。
“隆景和元春到达之后,今天早晨看到这个泥塘,不知作何感想。虽是敌人,还真是令人同情。一定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吧!”官兵卫说着望向秀吉,秀吉已经转过身去。
从鸣谷川的施工现场来了几名使者,是在那里负责工程的人的儿子和他的家臣,他们哭泣着跪拜在那里。秀吉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回答说:“今天早晨,鸣谷川的工程负责人在施工现场留下一封道歉信,自戕而死了。”那里的引流工程是要拓开四百八十八米宽的山道,施工极为困难,到今天早上还剩九十多米,最终没能完成。负责督促工程的人出自责任感而自尽。
秀吉注视着他的儿子。手脚自不必说,就连头发与脸上也沾上了泥污。秀吉和蔼地将他叫到身旁,轻轻拍了拍他汗湿的脊背,说:“你不要切腹啊!在战场上为你父亲祈祷冥福吧,明白吗?”负责人的儿子放声大哭起来。又下起雨来了。白色的雨丝从低矮的密云中洒下来,注入到泥塘里。
五月二十二日晚上,也就是毛利援军到达国境后的第二天晚上。两名男子冒着小雨像怪鱼一样游过黑暗中的泥塘,爬上堤坝。鸣器和铃铛发出了剧烈的响声。因为在水边和堤坝上插了很多矮竹和小杂树,就像荆棘一样,绳子将它们纵横交错地连在了一起。而且,在三千多米长的大堤旁边,每隔九十米左右就有一个岗哨,燃烧着熊熊篝火,因此放哨的士兵马上冲上去,搏斗一番之后,抓住了一名,另一名逃跑了。
“不知道是城中的士兵还是毛利的使者,总之,需要好好审问。”岗哨的将士将抓住的男子送往了石井山的大本营。秀吉在营帐里靠近灯火写信。使者佐柿弥右卫门已经整顿好行装,在下面候着,一等秀吉的书信写完,马上就骑快马去送信。
“怎么办啊?”山内一丰在廊下问秀吉。他将抓住的敌人硬按在了屋檐下。秀吉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终于把信写完了,然后封上封口,来到廊下说:“我看看,是什么人啊?”
佐柿与山内拿着蜡烛站在他左右两侧。秀吉傲然望着落雨的屋檐下被绑着双臂的敌兵,问山内:“这不是城中士兵吧?应该是毛利阵中被派往高松城的使者。他什么都没带吗?”
山内事前调查过,他将从男子怀中搜出的一张信纸呈到秀吉面前,又补充说,为了在游过泥塘时不被水浸湿,这封信被塞在一个小酒瓶里,塞紧了塞子,又用油纸仔细包裹起来,由那个男子贴身带着。
“哦。这好像是城主宗治写给隆景和元春的回信。把灯移近点儿。”秀吉打开信默默阅读。通过回信的内容可以看出毛利的援军在看到满眼的泥塘时何等失望和沮丧。好不容易率领大军紧急赶来救援,结果却无法向被水围困的高松城伸出援手。还不如暂时投降羽柴军,保住城内数千生命,然后再伺机回归本国。看来一定是隆景和元春给城中发密函,写了这样的内容。
如今秀吉手中的宗治的回信是这样的:您可怜我们城中的百姓,您的命令真是充满了仁慈之心,可是这座城是整个中国地区的要害,高松城的陷落也就意味着毛利家声名扫地。我们都是自元就公以来深受恩泽的人,就连一名匹夫也从未想过卖主求荣、苟延残喘。大家自守城之日起就准备与这座城共生死。请您不要担心我们,并转告那边的全体将士,在这兴亡之际,不要留下千古遗恨,祈祷您准备周全。
宗治身处孤城之中,在回信时反倒激励支援自己的将士们。出乎意料的是,被抓的毛利家臣非常坦率地回答了秀吉的盘问,似乎他觉得既然宗治的回信被敌方读过了,再固执地隐瞒下去也是徒劳无益的。“逃走的那名使者是谁?”秀吉这么一问,他就明确回答道:“吉川家的家臣,转小四郎。”当他被问到:“你呢?”他就毫不发怵地说:“我也是吉川家的家臣,山澄六藏。”秀吉也没有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做到了不羞辱将士的程度。从大局来看无用的事就不去管它,他的心思已在别处了。
“一丰!”
“在!”“好了吧,算了,给这位武士松绑,放他出营吧。”“啊?放了吗?”
“他游过了泥塘,看上去有点冷。给他吃点粥,送他到持宝院下吧,免得途中再次被抓。”
“遵命!”山内一丰从廊下走出来,给他松了绑。山澄六藏自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下反倒突然慌了神。在山内一丰的催促之下,他默默对秀吉行了个礼,迅速转身要走,秀吉又把他叫回来说:“你家主人吉川元春大人最近可好?这次是马之山以来的首次对阵,替我向他问个好吧。”山澄六藏又重新跪坐好了,他感恩于秀吉,由衷地佩服他,“我会转达的。”
“还有,毛利大人麾下有个负责参谋、名叫惠琼的军僧出入营帐吧?安国寺的惠琼。”
“是的,他在。”“很久没见了,要是你见到那位大师,也替我问个好吧。”户外的人影冒雨离去了,秀吉马上把佐柿弥右卫门叫到室内问道:“刚刚的书信拿好了吗?”“我已经收好了。”
“上面写着重要的机密,反正要交给右府大人亲自过目,小心途中生变。”
“保证万无一失!”
“即使刚刚抓来的吉川家的家臣,在出使之前肯定也和你一样踌躇满志,结果还是被抓到了,清水宗治和吉川元春的意思我已经了如指掌。一定要小心再加小心!”
“是!”“那就有劳你了,赶紧去吧。”
“告辞!”佐柿弥右卫门很快就退下了。只剩秀吉一个人对着烛光。今夜派佐柿弥右卫门火速赶往安土送信,是为了请信长亲自来此地救援。孤城高松的命运已经如网中之鱼了。为了救它,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率领全军将士在此会师。是时候了吧,中国地区的霸业,就在此一举了吧。秀吉希望信长也能看到这一壮观局面。而且他相信,信长出马的话可以确保这一决定胜负的重要战役万无一失。
飨宴
我们把目光一转,再看看安土府今日的情形。这里的城市景观似乎与中国地区的战场没有一丝关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新鲜的文化香气馥郁,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华丽,嫩绿的叶子点缀着金碧辉煌的天守阁。中国地区呈现的与泥土的战斗也好,人们的汗水也好,在这里都被认为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从五月十五日起,到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这几天,为了孤立高松城,实施以筑堤为前提的水攻计划,秀吉率领黑田官兵卫等将士不眠不休地督促工程。而此时的安土,就像同时迎来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一样热闹,全城上下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因为信长要在安土城迎接一位大贵宾。那么这位大贵宾到底是谁呢?本来他也不是无名之辈,今日又受到信长如此礼遇。再次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让人不禁感慨世间风云变幻,人们也在进步,那些时代的先驱终于都长成了大人。
五月十五日,来到安土城府邸的大贵宾就是德川家康,今年四十一岁。他表面上称这次是“十三年来首次游览京都”。信长选择东海道作为凯旋的一站,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回来后还不到一个月,因此,从信长的角度说也有还礼的意思,而从家康的立场看,终于进入革新统一的第二阶段,为了进一步扩大功效,此时应当毫不懈怠地商量将来的大计,他这次很难得地率领了规模宏大的行军队伍来正式拜访。他住宿在城下的大宝院,负责接待的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信长的儿子信忠本来正在准备前往中国地区支援,信长却说:“要先放下一切,接待贵客。”督促他帮忙款待,命京都、坂口的商贾收罗来各种美味佳肴,计划从十五日到十七日这三天大摆筵席。
关于这件事,坊间多少有些议论,有人说:“德川将军的国家本来贫困弱小,今年才显示出威势,信长年长他八岁,到底为何要如此款待他呢?难道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